请君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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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牛系列

所有的故事,是从今天下午开始的。严格来说,是从下午两点多一点我开始在砧板上切肉的时候开始的。下午两点多一点的时候,我已开始切肉,切牛肉。有雪花肉、腱子肉、里脊肉、百叶、岗弦、蜂窝肚,还有牛腩、牛蛋、牛鞭……所有食材在中午的时候就跟绿色食品公司预订了。牛是崇山本地小黄牛,一个小时前才宰杀,腱子肉搁到砧板上时,神经还在弹跳。确实有些残忍,可动物界或食肉界无法规避。慈不掌兵,同样慈不掌勺。我们崇山这种山旮旯的人,就是这样啦,见不到摩天大厦,见不到人山人海,见不到车水马龙。唯一的优越感就是经常吃到新鲜的食物,比如新鲜的肉类、新鲜的蔬菜、新鲜的粮食……崇山人普遍寿命长,以我这个厨子短浅的眼光来看,无非就是吃新鲜的食材,呼吸新鲜的空气。除此以外,众说纷纭。

今晚的烹饪尽量简单化,核心要义是原汁原味,就是直接下炉子,吃火锅。不过牛腩牛鞭得用高压锅压一压,崇山人叫镇一镇,降服的意思。尤其是那牛鞭比蹄筋还要有筋骨,有劲道,直接下炉子是入不了口的。入了口也下不到肚子里去,得先让它服软。然后再红烧或者生焖或者白切或者凉拌,都行。

具体哪些人出席晚宴,阿流没讲。阿流是昨夜十一点才给我电话,预告今晚“阿流家宴群”有新群员入群。夜里阿流来电,群里的人一般不当回事,因为他一旦喝高了就会逐个跟我们通话。第二天早上再跟他确认通话事项,他竟然全部“翻供”了,说是他远在伊犁的外孙打的,与他本人无关。昨夜通话时,阿流首先声明,他没有喝酒,并暗示我新入群的群员是个重量级人物,同时明确了晚宴的菜肴——牛系列。若是从菜肴名称去理解,来客自然都是牛人。当然,也不会再牛到哪里去了,都是阿猫阿狗了。阿猫阿狗,什么意思呢?就是都退下来了的意思,就是都退休了的意思,就是小时候叫什么现在就叫什么,都返璞归真了。以前什么局长处长科长统统还回去了,不复存在了。若要正正经经再提一下那些头衔,则是在另外一个场合了。什么场合?你懂的。哥们今天不谈这个话题,谈烹饪。

给我当下手的阿兴,嘲笑我切肉像切烟丝一样慢。我承认,我的刀工是跟我爷爷学的。不过我爷爷不是厨师,是烟农。

阿兴退休前是医院院长,外科医师,号称崇山一把刀。他笑我动作慢,其实他比我还慢。所幸今晚没上白切鸡,要是让阿兴弄一只鸡,全桌人就得泡铁皮石斛耐心地喝着等了。阿兴弄一只鸡是当作一台手术来弄的,仿佛不是把鸡杀死而是将鸡救活。

阿兴自称他的厨刀和手术刀一样了得,拿手好菜菜是白切麻雀和鸟活血。白切鸡、白切鸭、白切羊、羊活血、猪活血我听说过,也能做。白切麻雀、鸟活血这两道菜我没见过,更没听说过。必须承认,一个人的知识和能力是有限的。

所以嘛!阿兴说。

这是阿兴的口头禅,是降服他人后的自豪。

阿兴对我这个曾经当过县政府招待所的主厨,总有些不服气。不就是为首都来的大领导做过两餐饭嘛,有什么可神秘的!可阿兴他也应该知道,这两餐饭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不过这是机密,还没到解密的时候,我需守瓶缄口。

晚宴预定时间是六点,六点未到客人已陆续来到。

退休后的生活最大的变化是,所有时间都提前了。睡觉时间提前了,起床时间提前了,吃饭时间提前了。脚步不是慢了反而快了,一切都只争朝夕,一天都想当作两天来过。

和以往一样,阿明最先来到。每次来到之后,阿明要将已上桌的熟菜品尝一遍,然后加以点评,盐咸了,或是大料多了抢味了。为此阿兴又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品鉴师,在此之前他已有个绰号叫黄猴貂。

阿明退下来快一年了,退前是农行行长,在行长这个岗位整整干了十五年。阿明其实还没到退休年限,上面不给他干行长了就干脆办了退休手续。这也好,省得继任者瞻前顾后,自己也眼不见为净。阿明的退休宴,是我去弄的菜。宰了一只山羊和一头野山猪,计划八十桌,结果满打满算只来了八桌。阿明以前经常讲一句话:县长爹死八十桌,县长死了来八桌。没想到这个数据竟然出现在他的退休宴席上,为此他上火好长一段时间。脸上长满了痘痘,仿若回到当年烦躁不安的青春期。

今晚主要是吃火锅,先上的是生料。生料没煮熟之前,就是动物的尸体。阿明无法品鉴,就在自己的位子上坐着抽烟。他坐下没多久,客人就到齐了。各人的座位是相对固定了的,是各自习惯坐的位子。新入群者座位需要重新确定,果然有一人站着,面孔有些熟,但一下子想不起是谁。我退休后,记忆开始出现短路,手机密码都不敢设。小声问了邻座阿兴,方知是甫局。当然不再是甫局,是阿甫了。阿甫上个星期才从市公安局副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我也就明白今晚宴席的主角是——新群员阿甫。

阿甫叉着腰立在酒柜前,像以往亲临案发现场一样。

他问阿流,我给你那两瓶酒摆在哪里?

阿流用手指着前方,左上角那里。

我们顺着阿流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两瓶内参。

阿甫有些遗憾:这么名贵的酒,居然摆到角落去了,不会是我退休了酒也移位了吧?

你退与不退,都是在那个位置。

回应阿甫的是阿贫,他指着同一个方向:我那瓶XO也摆在那里。

阿贫是个作家,是“阿流家宴群”里唯一没有真正退休的人。阿贫说作家是没有退休的,除非他不写了或写不出来了。年初退休后,阿贫被返聘继续任职,聘任时间为三年,相当于干到副厅级的年限。阿贫退休前是二级巡视员,职级或待遇相当于副厅。他姓蓝,有时喝高了我们叫他蓝厅。他马上纠正过来,餐厅的厅。

阿甫不屑一顾道,你那瓶多少钱?都不到我的零头。

阿贫说,我那瓶可是从太平洋彼岸,漂洋过海而来,光飞机票都可以买你的两件。

阿甫责怪阿流:你这个建筑老板,不懂摆设,不懂价值。

阿流回道,我是不懂摆设,也不懂价值,我只懂酒。你给我老茅,我摆给你看看。

有人还在观望,似乎在等待阿甫发号施令,将那两瓶内参取下来喝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主家酒柜上的酒只是摆设,通常是不会拿来招待客人的。

作家阿贫坐到主位上,招呼大伙入座。将阿甫引到他右边手的位子上,那是属于贵客的位子。它同时也是机动的位子,是全桌唯一没有明确固定的位子。在全桌没有满员的情况下,它都是空着或虚位以待。今晚这个尊位,属于阿甫。

都说圆桌没有主位,没有主次之分,其实是有的,不可能没有的。宴会厅里那张大大的圆桌,就是主桌。主桌上,那张被卷成条状的红色餐巾,它高高耸立的地方就是主位。

阿流家的圆桌,主位不是主人的位子。具有家主和群主双重身份的阿流,从来不坐主位。圆桌边的他,有点像酒柜上的那两瓶内参,远远地躲在一角,不动声色或默默无闻。在阿流看来,所谓的主位,就是主讲的位子。当然,也顺便当主持招呼客人。让阿贫当主讲,符合他的身份。所谓主讲,就是故事的主讲人。阿流家宴上的每一个故事,就是一道佳肴,与满桌美味相得益彰,相辅相成。阿贫当仁不让,主动担责。他还强调,讲故事是要看对象的。给孩子讲故事,是为了哄他们入睡;给大人讲故事,是为了让他们醒来。阿贫说这话不是他讲的,是那个阿谢,叫赫尔曼·谢勒的老外讲的。

当然阿贫也不总是坐主位,宴席偶尔来了在职在位的领导,他就会主动自觉让位。他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同时他深知主位对于领导的重要性和渴望性。

阿甫没有马上入座,而是沿着桌边一一与大伙握手。一边握手一边说,请多关照!回到座位,将手伸向阿贫:我们也握一下吧。

阿贫熟人似的潦草地碰了一下阿甫的手,对众人说道,赫鲁晓夫退休后,他的孙子在学校里被校长问起爷爷的情况。孙子告诉校长,爷爷赫鲁晓夫一天在家里哭。阿甫说,我想哭都没有资格,级别不够啊,级别不够哭都没有眼泪。

小火锅一人一只,是右边手的那只(左撇子有些不方便)。小火锅里的汤,是大骨头高汤。各人爱吃什么,自己煮。雪花肉、腱子肉切得很薄,在汤里滚三下就可以了,这叫“三滚”。牛百叶只能一滚,三滚就老了。蘸料自己配,蒜泥、姜末、香菜、辣椒、腐乳、生抽、耗油、芝麻酱……样样齐全。

阿甫夹两片牛蛋煮了,往装生料盘子瞄了又瞄:牛鞭呢?

我说焖了,就将焖牛鞭的石锅转到他前面。

阿甫说,可惜了,应该下炉子。

我听说过猪蹄下炉子,牛鞭下炉子第一次听说,也没尝试过。阿贫安慰我说,别介意,他不是故意找茬,他是在炫耀他的狼牙。

阿甫说,炫耀也是向同类炫耀。他指着牛岗弦:这个应该跟黄豆一起炒,吃火锅吃不出味道来。

黄豆炒牛岗弦,是崇山大排档顾客经常点的一道菜。这道菜我会做,而且是我的拿手菜。我说,下次吧,要不我现在就给你炒。阿甫按住我的手,夹一块白切蜂窝肚,停在半空:蜂窝肚不能切得这么小。他伸出一巴掌:起码得这样大,这样才有嚼头。

个人自由交流相互敬酒之前,头三杯酒要集体喝,统一喝。

阿贫端着酒杯站起来:我提议,为阿甫光荣退休、顺利升级(当了爷爷)、开心入群连干三杯。

杯是牛眼杯,一杯一两。酒是崇山本地的黄酒——宏慧黄酒,不到三十度,最多二十五度这样。连干三杯后,阿贫请阿甫发表退休感言。

阿甫责怪道,早点提议,我就不用再一次站起来,多繁琐。

阿贫说,鲁迅讲过,当奴才习惯了,站都站不起来了。

阿甫瞪了阿贫一眼,作家当久了,话都不会讲了!然后言归正传:最近朋友圈有一首打油诗很火,我念一下,算是我的退休感言:人生路上急匆匆,走快走慢不由衷。古人曾见今时月,今月难照古时翁。时间一刻也不停,变老就在每分钟。多少英雄今不见,多少将相去无踪。多少美女花容谢,多少俊男老来怂。若问人生怎么过,形形色色各不同。有人高贵有人贱,有人睿智有人庸。有人先贫后得福,有人富后落魄终。有人勤善终有报,有人累死老来穷。有人一生糊涂过,有人精明一世聪。不足百年人生路,何去何从算成功?沉浮起伏谁来定,三分在命七分功。功成名就德不配,到头也是一场空。人生有忧亦有喜,历尽甜苦和吉凶。少年不识老滋味,赤膊撸腿往前冲。年高老迈当歇息,思想胸怀应开通。求乐求健求平安,喜观山水乐看松。人生暮年逢盛世,养老延寿看昌隆。夕阳虽短开心过,待到百年含笑终……阿甫说,落款是联合国退休办。掌声平息后,阿甫说既然大家这么热烈,那我再讲一句:世界是你的也是我的,归根结底是属于活得久的。为此我提议,大家能干就干,不干请便。大伙你瞅我,我瞅你,都在犹豫或掂量。结果都仰起脖子一口干了,并且动作一致,节奏一致。

群主阿流降低火锅档位,用筷子将锅里煮熟了的腱子肉捞到碟子里。一面捞一面提醒阿贫:酒过二巡了,你该讲故事了。阿贫提为二级巡视员后,阿流就在宴席上将成语“酒过三巡”改为“酒过二巡”。

阿甫在啃一块红烧蹄筋,瞄了阿贫一眼:开始吧。

阿贫像观察食材一样观察阿甫的脸:按照规矩,每一个新故事都要从新入伙者身上开始,你不介意吧?

阿甫说,不介意,你讲。

那我就开始讲了,阿贫说,大伙晓得阿甫是怎么当上警察的吗?有人埋头,大部分抬头。阿贫以稳妥的态度,再次征求阿甫的意见:可以讲吧?

阿甫说,随便你讲。

阿贫于是就从阿甫的“秘史”开始讲起,相当于介绍阿甫的简历。

很多警察都是科班出身,阿甫不是,他是半路出家。那一年,崇山公安局到东方红片招录警察。招录的办法不是笔试,也不是面试,而是举办一场青年篮球赛。我们的阿甫受邀参加了球赛。阿甫身高、体能出众,球技却不怎么样。这怪不得他,他不是体育专业,不是篮球专业。他什么正规专业也没有,只会哼唱几声。阿甫球技不行,球风也差。他在场上搞小动作,就是使绊子,连续绊倒了对方三个球员。第三个球员被绊倒后和阿甫扭打起来,阿甫又将对方绊倒了。幸亏裁判员及时化解冲突,终止比赛。那场球赛后不久,阿甫由一名村文艺队演员变成了一名警察。录用的理由是,会武功,擅长擒拿格斗。

全桌像球场终止比赛寂静下来,各人小火锅里水沸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我急忙往阿甫的小火锅里添加汤水,他的火锅快要见底了。

阿甫咽下嘴里的肉,用纸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讲完了没有?

阿贫说,讲完了。

阿甫说,故事真实,没有虚构,特殊年代有特殊的招录办法。不过我要补充一点,有人说那次别开生面的招录是专门为我一人设置的,其实不是。那场球赛确实是为发现警察苗子而举办的,后来招录也不只我一个人。

在阿流家宴上,凡是被阿贫披露“秘史”的人,没有不胆战心惊、面红耳赤的,不过从未有任何人因此翻脸或反目成仇。在阿甫之前,我们这个“阿流家宴群”里的成员的“秘史”都被阿贫披露过了。就连我这样的厨子,也让他披得有根有据,有声有色。原以为像我这样的厨子是没有什么“秘史”的,而我也坚定地认为我确实没什么“秘史”,没想到阿贫还是给我披露出来了。他说阿杰缘何成为招待所的大厨呢,就是因为一只鸡,一只白切鸡。那次阿杰为重要客人做的白切鸡,味道特别好,得到了重要客人的肯首。其实阿杰做白切鸡也没什么特别的招数,他只不过杀了鸡拔了毛后来不及清理鸡肚子里的东西就把整个鸡一锅煮了,直到切块时才发现问题。没想到这一严重的遗漏,竟然烹饪出了美味,一种原始的味道。后来我慢慢地追忆,我以前确实有这样的遗漏,但并不是阿贫所说的某次重要接待,而且我也不是每次都遗漏。不过我和大伙一样,都对阿贫的披露心悦诚服,诚心接受。

阿甫用手遮着嘴巴在剔牙,剔得一丝不苟。阿流在旁边看了说,看得出来,阿甫的一口好牙与他的爱牙护牙密切相关。阿贫说他哪里是护牙,他是在磨牙,磨刀不误砍柴工。

你们晓得阿贫差点挨卵的事吗?阿甫突然道。声音不大,像一片腌制好了的雪花牛肉,滋的一声粘到铁板上,弥漫出一种诱人的香味。“挨卵”是崇山地区的方言,相当于“出事”的意思。在崇山方言里,出一般的事情叫“挨卵”,出重大的事情叫“挨大卵”。

原来阿贫也是有“秘史”的,我们的“秘史”都让他披露了,就是没有人披露过他的“秘史”,这不公平。眼下火锅吃得差不多了,要转移到铁板烧的环节上。阿甫的话题,正好赶上这个时间节点,让人兴奋且充满期待。

可以讲吧?阿甫征求性地拍着阿贫的肩膀。

随便你讲。阿贫说。

阿甫的讲述像案件陈述。

起因是阿贫写了一篇叫《深夜没人叫我回家》的小说。小说写什么呢?光看题目就知道了。深夜不回家,去干什么呢?肯定不是干好事去了。小说发表后,在机关干部及其家属中引起强烈反响,不少交流干部当作案例教材读了。作为交流干部的家属,阿贫的夫人周某方也读了,据说读了三遍。某个周末阿贫回家,深夜里周某方让他交代小说中的主人公是谁?阿贫说小说是虚构的。周某方说你别把我当傻瓜,我觉得这个主人公就是你。阿贫被逼得无奈,只好搬来救兵。他先打了小说原发刊田某总的电话。田某总那晚刚喝了一瓶50年的丹泉,睡得正酣,被一个电话吵醒,自然很不高兴。没等阿贫表述清楚就打断他,你让我跟弟妹说。田某总在电话里跟周某方说,小说主人公一般都是有原型的……周某方一听就抓住阿贫的睡衣领口。阿贫再打电话,这回打给他的文联上司东老师。东老师说,我跟嫂子解释吧。东老师就跟周某方说,小说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周某方对这句话虽然不是很理解,但她认为原型和生活是同一个意思,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东老师的这句话,就是在田某总那句话的基础上做了归纳和提炼,反正都是肯定。阿贫没想到,周某方竟将一纸状文连同小说样刊寄给纪委,反映阿贫生活作风有问题,请求组织挽救他。纪委办案人员首先对小说进行了一番研究,分析比对,又到阿贫单位走访谈话,然后把阿贫找去了,对他说,这样的小说以后少写点,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最后纪委给周某方作了答复,阿贫作风问题查无实据,小说情节与实际情况不符。我们已严肃教育你爱人,今后不再写类似的小说了。

以往阿贫讲故事,我们都是一面吃一面听。这次第一次听阿甫讲故事,大伙都停止了咀嚼,包括当事人阿贫本人。

阿贫说,讲完了没有?

阿甫说,讲完了,有何感想?

阿贫说,你入错行了,你应该当作家才对,你的思维像闪电一样敏捷。

阿甫说,我也写小说,你就没饭吃了。

阿贫端起酒杯:这杯酒无论如何你得喝完。

阿甫凝视着他:肖洛霍夫同志,听说您喝酒太多?

阿贫回道,乔治大叔,这种生活怎能不让人一醉方休呢!

门铃响起,阿流下去接上来一个人,是德根,小名叫阿弟。

阿弟年纪比我们小一截,却常以老江湖自居。虽然他那“德”字辈,也属于“阿”字辈之列,但还不是真正的“阿”字辈,也就是说,他的这个“阿”,不是“阿流家宴群”里我们这些老资格成员辈分的“阿”。

大年初六“阿流家宴群”成员一起吃饭时,阿弟还在发改局,现在已到财政局了。再翻一年前档案,阿弟待的是国土局。两年多三年时间,他已换了三个岗位。阿弟说财政局应该还不是最后一个岗位,政府办主任德健有点疲沓,组织可能要考虑他了。阿贫说他,你就不能谦虚一点。阿弟说我已非常谦虚了,但组织用人肯定要用能干的人。阿弟的能力是不是和他的酒量一样卓著,我们不清楚,我们只清楚他跟阿继的关系非同一般。阿继是谁,就是崇山一把手,我们本来不应该叫他阿继,叫他老岑。可一旦跟我们坐到餐桌边来,就都是阿猫阿狗了,就都是“阿”字辈了,没办法。

我们的宴席一开始都是不满员的,但后面总是“超编”,因为在晚宴的过程中总是不断有阿弟这样的人加入进来。事先没有预约,往往途中一两个电话,一帮人就过来了。今晚阿弟本来在另一个饭局上,他的心却在我们这边。他问阿流开始讲故事了没有?阿流告诉他讲了,讲两个了,阿弟就急忙赶过来。阿弟不图我们的酒我们的菜,只想听我们的故事。

阿弟坐下来后对阿贫说,把刚才的故事复述一遍。

阿贫说,你以为是旧饭旧菜可以微波,可以回锅。你问阿甫,要是他同意的话,我可以再讲一个。

阿甫说,你讲嘛。

阿贫本来就有料了,张口就说,有一次阿甫也差点挨卵了。

阿贫的开场白和阿甫一样,同样吊人胃口。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夜,凌晨时分,阿甫独自开一辆北京吉普从乡下返回崇山县城。来到城郊一个叫“桥下”的地方时,阿甫踩了一个急刹,路面上横卧一根木头。高度警惕的阿甫意识到,自己遭人伏击了。他下意识地摸了腰间,操!腰带上是空的。早上出门太匆忙,家伙没带上。三个影子蹿上车来,车下那个将木头移开后,蹿到副驾位上。阿甫瞄了他一眼,面熟,原来是阿叔,崇山大名鼎鼎的阿叔。阿叔当然是绰号,本名叫德录,小名叫阿七。除非他爹,别人若叫他德录,他是不会应答的,叫他阿叔他才应答。叫久了,他就成了崇山人的叔,也就家喻户晓了。阿叔当时还没认识阿甫,认识阿甫是在一个小时之后。阿叔看也没看阿甫,就说麻烦兄弟送我们几个回家一趟,我让你开到哪里你就开到哪里。

阿甫纹丝不动:你也不问问我是哪个。

阿叔似乎没听见,嘴里却说,这话应该是我讲的。

突然,一截冰冷的东西,顶着阿甫的后脑,职业的敏感让他感觉到是一支手枪的枪管。

阿甫的第一反应是夺过那支枪,冷静让他选择启动马达。

车子来到山脚下一个村子,阿叔说到了。

阿甫说,好事做到底。

遂将他们一一送到家门口。

阿叔是最后一个送达的,车灯照在一栋别墅大门上。

阿叔主动伸过手来:辛苦兄弟了,谢谢你!

这句道谢没能动摇阿甫的初心,出到路口他立即拨通刑侦大队值班室电话。二十多分钟后,几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出现在村里,轻而易举地将阿叔他们四个抓着了。

上车时,阿叔见到阿甫,咧嘴一笑:大水冲了龙王庙。

后来……阿贫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估计是想让阿甫自己补充。

阿甫没有补充,倒是阿明补充了。阿明说,阿叔只关了一晚就出来了,这件事我比哪个都清楚。

阿明当然清楚了,崇山人哪个不晓得阿明是阿叔的财神爷。阿叔从阿明那里贷到款后就放高利贷。所以,阿叔还有一个绰号叫“老高”。崇山人一提到“老高”,指的就是阿叔。当然,阿叔现在已不是当年那个打打杀杀的小混混,是个大老板了,企业家了。崇山房地产百分之七十是他的,采石场三分之二是他的,破产企业、公司都是他收购的。

显然阿贫对阿明的补充并不满意,或者阿明的这个“后来”并不完整,他需要以正视听。

阿贫说阿甫当了刑侦队长后,又抓过一次阿叔,这回案卷移交到了检察院,后来还是放出来了。再后来,阿甫交流到外地任职,案件从此无人过问。阿甫上任前,阿叔专程到他办公室去道喜,祝阿甫吉祥如意,步步高升。阿甫还惦记那支枪,他建议阿叔还是交上去好。

阿贫问道,有这回事吧?

阿甫说,有这回事。

所以嘛,阿兴说,有些人命硬,抓不得的,抓了也得放了。

不见得!阿甫一掌击在餐桌上。

阿流让电磁炉通上电,冷却的铁锅重新冒出热气。他用勺子将牛鞭分到各人的碟子里,督促大伙吃肉,吃肉,吃肉,这是阿叔的肉。

阿明更正道,不是阿叔的肉,是阿叔绿色食品公司的肉。

阿甫有意缓解一下气氛,他说我给你们讲一个关于牛鞭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一帮“老右”在坡岭上造田造地。那天,生产队摔死了一头公牛,肉都分给了群众,“老右”们分得一些牛杂。中午,“老右”们在坡顶上架起铝锅炖牛鞭……

门铃再次响起,阿流起身说道,等我回来再讲,说罢就下楼去接人了。

阿流家什么都好,就是客人进出不方便。崇山县城好多家都装自动门了,阿流就是不装。他乐于跑上跑下,自己把自己跑成了旧时的一个跑堂。

阿弟催促道,别等他,接着往下讲。

阿甫说,快到开饭的时候,负责看火的人回来,发现炖牛鞭的铝锅不见了。“老右”们闻讯赶回搜寻,在四周围找了半天,怎么也找不见铝锅。垂头丧气的“老右”们,只好派一个代表到大队民兵营去报案……

阿流上楼来,他身后跟着一个人,阿叔。就是前面故事讲到的那个冬夜里的阿叔、崇山大名鼎鼎的阿叔、本名叫德录小名叫阿七的阿叔,就是“差点让阿甫挨卵”的阿叔。崇山有一句俗语:晚上强盗讲不得,讲了强盗登门来。前面刚刚讲到阿叔,阿叔果然就来到了。

和阿弟一样,阿叔也是从另一个饭局赶过来的。过后阿流专门有个口头情况说明,当时他下楼开了门后才发现是阿叔,他拒绝阿叔上楼,因为阿叔喝了很多,浑身酒气。这种情况下突然见到当年抓捕他的阿甫,会不会发生过激行为,很难评估。他告诉阿叔,楼上有生人,你不便上去。旁人的话阿叔素来听不进耳朵,何况还喝了酒,他一把推开阿流就上楼来了。

近距离看阿叔,才发现形容他那魁梧的身材,“膀阔腰圆”之类的形容词都远远不够,或者说难以恰如其分,他简直宽硕得像一扇门板。

阿叔第一眼看见的是阿明,像客户夜里找到ATM自动取款机一样,乐呵呵地直奔阿明而去。阿明挪过旁边一张椅子,让阿叔坐下来。阿叔端起阿明的酒杯,闻了闻:喝这个啊,烂纸(方言,没出息)!我马上叫人送一件老茅来。阿弟没好气道,今晚先喝这个,下次喝你老茅。

阿弟的兴趣还在那只炖着牛鞭的铝锅上,他问阿甫,“老右”们报案后,锅头找到了没有?阿甫说,民兵营长背着美三零(步枪)来了,他站在架锅头的地方,用力地抽了抽鼻孔,然后弯腰朝边坡慢慢走下去,在半坡的一凹处发现……

捕快,原来是你呀!

阿叔终于发现了阿甫,他站起来,竭力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子,端着满满的一杯酒,来到阿甫跟前:捕快,二十多年不见了。

阿甫迎着阿叔站起来,浑身体现一种训练有素的霸气或职业性。面对二十多年前侥幸逃脱的对手,他那双睿智的眼睛里充满了冷静或平静。仅凭那双眼睛,足以胜任他曾经的工作和即将迎来的挑战,他绝对是一名出色的“捕快”。

阿叔说,捕快,这杯酒无论如何要敬你了。

阿甫说,对不起!我今晚已够量,不能再喝了。

阿叔说,那就喝半杯。

阿甫说,半杯也喝不了。

阿叔说,真的不喝?

阿甫说,真的不能喝了。

阿叔说,面子都不给一个?

阿甫说,不是不给面子,是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再喝了。

这样啊!原来你要克货(方言,死亡)了。阿叔弯着健硕的腰身,一字型地将杯子里的酒均匀地倒在阿甫前面的地上,说道,捕快,你不喝就算了,反正我已敬你了……这就过分了,不但过分了,而且恶毒了。餐桌上所有的小火锅都没了声息,仿佛已关了总闸。

阿贫脸色煞白,他来到阿叔跟前,你怎么能这样呢!阿叔摊开两手,歪斜身子靠在椅背上: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怎么了?阿贫气得嘴唇直哆嗦,竖起的食指也跟着哆嗦:你这是作死,你信不信……阿甫将阿贫挡到一边,跟大伙说,对不起!失陪了,你们继续,我还有五公里的路要走。说罢拉着阿贫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