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风,吹过我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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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灶台边的油渍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林晚踮脚取下挂在梁上的竹篮。霉湿的晨雾从门缝钻进来,缠在她打着补丁的裤腿上。五斤黄豆泡得发胀,在陶盆里浮成灰白的眼珠子——这是要磨成豆浆的,阿爸说少一钱水就抽断三根竹条。

“死丫头动作麻利点!“母亲赵桂芬的布鞋底“啪“地拍在灶台上,震落几星昨夜结块的猪油渣。林晚缩了缩被火钳烫出水泡的右手,把石磨柄往怀里拽。磨盘“吱呀“转动的声响惊醒了梁上乳燕,羽毛混着豆腥气在晨雾里浮沉。

巷口传来板车轱辘声,林强蜷在稻草堆里睡得口水横流。八岁的林晚瞄着弟弟身上崭新的灯芯绒外套——那是用她本该交学费的钱买的,袖口还沾着昨天没卖完的粢饭糕碎屑。

“三鲜馄饨两份!“穿的确良衬衫的食客敲着搪瓷缸。林晚踮脚去够吊在房梁的竹匾,昨日浸水的干贝丝正往下滴着腥咸的汁。母亲突然从背后拧住她耳朵:“说了多少遍!干贝要撕成头发丝细!“

油锅“滋啦“炸开,林晚手一抖,整团干贝掉进滚油里。母亲抄起捞馄饨的竹笊篱抽在她小腿肚:“败家精!这一把干贝顶半筐黄豆!“新结的痂裂开来,血珠渗进补了七层的粗布裤。

巷口忽然骚动起来。戴红袖章的计生办王主任径直走向冒着热气的油锅,金属探头的电线缠在腰间,像条银环蛇。

“赵桂芬!超生罚款拖了三个月了!“王主任的圆珠笔戳破记账簿。林晚被母亲猛地推进面案底下,整盆醒着的面团扣在头上。发酵的酸味混着案板陈年的油垢,在她鼻尖凝成粘腻的膜。

透过面案缝隙,她看见金属探头贴上母亲隆起的肚皮。弟弟突然从稻草堆爬出来,举着啃了一半的麻球喊:“阿姐藏在…“

母亲抄起擀面杖砸向面案,“咚“地一声震落面粉簌簌。林晚屏住呼吸,看着白粉落在王主任擦得锃亮的皮鞋上。那根冰凉的探头终于移开:“胎位不正,明天来卫生院引产。“

日头爬上晒衣竿时,林晚正跪在馊水桶旁挑拣鱼骨。早晨打翻的干贝在油锅里炸成了黑炭,母亲罚她收拾二十斤鳝鱼——这是明天做响油鳝糊用的。破陶碗的豁口割破指尖,血水混着鱼腥气往指甲缝里钻。

“阿姐帮我扎风筝!“林强把糊早点的牛皮纸撕得粉碎。父亲抡起烧火棍抽在林晚背上:“让你看个灶火都走神!“新伤叠着旧伤的脊梁撞上灶台,震落了挂在梁上的腊肉,正巧砸中弟弟刚搭的积木。

“丧门星!“母亲抄起铁勺往她手背浇热油。林晚把手插进馊水桶,看着浮油在水面凝成七彩的晕。梁上乳燕啄食的面包屑,是她昨天省下的午饭。

子时的更鼓淹没在雨声里。林晚蜷在灶洞旁烘尿布,弟弟夜尿的腥臊气混着柴火烟往肺里钻。母亲突然从里屋冲出来,羊水混着血水浸透棉裤。父亲扯过装面粉的麻袋铺在板车上,扭头冲她吼:“死过来推车!“

林晚赤脚踩过青石板上的蜗牛壳,车辙在雨里碾出暗红的痕。卫生院后门“吱呀“开合时,她看见金属托盘里躺着个发紫的死婴——是个女胎。王主任的白大褂溅着血点:“引产费加罚款,把你们铺子抵了正好。“

回程时板车经过自家早点摊,褪色的“林记食铺“幡子在雨里飘成招魂幡。母亲突然掐住她脖子:“扫把星!要不是给你弟攒学费,早该把你送人!“林晚盯着幡布上弟弟拿毛笔涂的歪扭“强“字,喉间的力道突然松了——父亲发现装干贝的陶罐被打碎了。

五更天,林晚被按进面缸罚跪。发酵过头的面团在腰间鼓起脓包似的泡,破晓的晨光从气孔漏进来,照见缸壁上刻着的歪扭字迹——是去年被罚跪时用鱼骨刻的“逃“字。

外间传来弟弟吸溜豆浆的声响,母亲在教他认账本:“一斤馄饨皮赚三分利…“林晚抠下一块面痂塞进嘴里,昨夜的雨水正从瓦缝滴进缸里。她摸到藏在袜底的粉笔头——是巷尾民办教师扔的,前天偷来在面案背面画了只鸟。

供销社的广播突然响起《春天的故事》,面缸跟着共振发颤。林晚就着污水在缸底画第八只翅膀,面粉簌簌落在发梢,像极了后山乱葬岗的纸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