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法印记:从野蛮丛林到文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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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血流漂杵

公元前1046年,经过几代人战略性累世经营,一个蓄势已久的西部邦国周终于捕捉到一次难得的战机,对它的世仇——掌控天下近600年的商王朝发起了决战。

这一年的初春,周的国君周武王率领周军,从丰镐(今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西北)出发,经过崤函古道,到达位于今天河南省西北部的孟津。他在这里会同了庸、蜀、羌、髳、微、卢、彭、濮等邦国,聚集了四万五千人的军队,再渡过黄河,迅疾推进,抵达了商王朝都城朝歌附近的牧野(今河南省淇县以南、新乡以北一带)。

周联军的突然到来,让朝歌城里的商纣王帝辛措手不及。此时商朝的军队主力正在征讨东夷,于是商纣王仓促组织起大批奴隶和战俘,连同国都的守备军队一起,开赴牧野来迎战周的联军。《史记》记载纣王出动的兵力有七十万,也有别的文献记载说是十七万。不管哪种说法,从人数上,商军大大地超过了周的联军。然而周的军队显然更加精锐,士气也更加高昂。姜太公吕尚率数百名精兵上前挑战,震慑商军并且冲乱了商军阵脚,然后周武王亲率主力跟进冲杀,将对方的阵形彻底冲垮。商军最前沿的大概正是由奴隶和战俘组成的军队。他们不仅无心恋战,而且纷纷倒戈,同周军一起冲向后面纣王率领的守备部队,商军大败。战败的商纣王撤回到朝歌城里,在他的宫苑鹿台穿上玉衣,自焚而死。战胜的周武王赶到鹿台,砍下商纣王的头颅并悬挂到旗杆上示众。历时近600年之久的商王朝就此灭亡了。

《尚书·武成》中这样记载:“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就是说:甲子日这天的清晨,商纣王率领他如林的军队来到牧野会战。他的军队不是周军的对手,前面的士卒反戈向后面攻击,商军大败,血流之多,竟然将军中的木杵漂了起来。

这段短短的记录,却留给了我们重要的信息。

首先,这个日子很特别,它是甲子日。

中国古人用天干地支来纪年、纪月、纪日和纪时,就是用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按顺序两两配对,进行纪年、纪月、纪日和纪时。这样,10与12的最小公倍数60就是一个轮回,周而复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六十甲子。古代的中国人认为“六十伊始,甲子为开首”,具有极强的象征意味。所以,中国人觉得凡是大事的开始,用甲子日这一天最为吉利。

那么周选择在这一天开战,就具有特别的意味了。

中国国家博物馆珍藏着一件西周早期的青铜器“利簋”。利簋的腹内底部有4行33字的铭文,里面不仅提到了武王征商,还提到了就是在甲子日这一天。这是武王征商最直接的证据。利簋也被称为“武王征商簋”,出土文物印证了历史文献的记载,说明武王在甲子日这一天伐纣是确凿无疑的。

其次,这一天商纣王率领的军队虽然人数众多,但只是一支临时组建的队伍,其中很多人都是奴隶和战俘。这些人不愿意为纣王卖命,还反过来帮周联军的忙。比如其中有一部分羌族的奴隶就向商军当中同族的官兵们喊话,呼吁大家投降,结果导致了商军临阵倒戈。

实际上,在这场战争中给周帮忙的,不仅是这些阵前倒戈的奴隶和战俘,还有相当一批商的王室贵胄和官员。战前就有一批官员跑到周那边告密去了,《史记·周本记》就记载说:“太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而奔周。”战斗开始之后,纣王的亲哥哥微子启也在阵前主动投降了周。

最后,“血流漂杵”则描述了这场战争的残酷。战场鲜血横流,或许还伴着天降的雨水,竟然将军中的木杵(也有说是盾牌或者其他器物的)都漂起来了,可见死者之多与场面之惨烈。按照另一部古书《逸周书》中的说法,这一战周人杀了商军十几万人。后世有好事者概算了一下,在一个小的区域内杀死十几万人,“血流漂杵”是可能的。何况当时正是雨季,雨水和着血水漂起杵来,就更有条件了。

今天我们看到的《尚书》和《逸周书》的记载真伪难辨,但战国时代的孟子是看到过《尚书》的。孟子在其中就看到了这句“血流漂杵”,大不以为然。他有一句名言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就是由此事而发出的议论。

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尽心下》)意思是说:完全相信《尚书》,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对于其中的《武成》篇,不过取信它的两三条罢了。仁道的人天下无敌,极其仁道的周武王去讨伐极不仁道的商纣王,怎么会流那么多血,还让木杵都漂起来呢?

孟子的不信很可能源于儒家倡导仁政。他要让“仁者无敌”的思想确立起来,所以凭着臆断就否定了《尚书》的这个记载,认为周武王这样至仁的人讨伐商纣王这样至不仁的人,商王朝这边的人也都应该一呼百应、全面倒戈,怎么还需要杀这么多人呢?何况杀这么多人也显得周武王太不仁慈了。后来司马迁在《史记》中也没有写“血流漂杵”,只写了商军前列的士卒倒戈,与周联军一起往回打,商纣王就败了。感觉上,好像王师所至,兵不血刃,摧枯拉朽就结束了战斗。

本人觉得孟子的这个说法恐怕靠不住。首先,《尚书·武成》是胜利的周人记录的,他们一定也会本能地自我维护,这样残酷的场景,他们没必要无中生有;其次,古书惜墨如金,其中的每一句话都会携带重要信息,《尚书》中直接形容这场战争场面的话语只有这一句,它应该是最精到的描述。

如果按照孟子和后世儒家的说法,商军几乎毫不抵抗,纷纷对仁义的周武王望风归降了。可如果真是这样,战争结束后为什么还会发生武庚叛乱?商的遗民为什么还会聚集到纣王的儿子身边起来反抗周呢?还有战后两个著名的贤人叔齐和伯夷,竟然耻食周粟,宁肯饿死在首阳山上,临死还作歌唱道:“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倘若没有发生惨烈的杀戮战争,“以暴易暴”从何说起?

即便按照明代王夫之折中的说法,古代“漂”与“飘”可以通用,可能是“血流飘杵”——也就是战场上砍杀出来的鲜血在风雨中飘洒到盾牌上,也显得有点和风细雨了。

毛主席说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腐朽的统治者是不会自动离开历史舞台的。革命是要流血的。何况,牧野之战是两个世仇国家之间的大决战,是一场改朝换代的大斗争,也是两种文化制度的大博弈!尽管周是闪电袭击,商来不及准备,但是这场战争也打得相当惨烈。“血流漂杵”也应该是牧野之战的真实写照。

然而,周本来是商分封的诸侯,甚至是商非常倚重的方伯,两者曾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甚至是姻亲关系。那么周与商是如何走到了无法调和,只能用这场残酷的战争来解决问题的地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