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情报端倪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两日,将李家塘本就泥泞的土路泡成了黏稠的酱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腐烂芦苇根、潮湿泥土和烟火灰烬的沉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祠堂识字班的进展缓慢却坚定,门板黑板上歪歪扭扭的“镰刀”、“蛤蟆”旁边,又添上了“米缸”、“灶台”几个更贴近妇人生活的字。林悦那本被水浸透又晾干的笔记本,纸页厚实粗糙,边缘卷曲,里面记录的已不再是空洞的理论,而是妇人们七嘴八舌用本地土话描述的、被鬼子抢走的家当名字,那是她们刻骨铭心的仇恨清单。
这天午后,雨势稍歇,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林悦正帮着阿桃在驻地简陋的伙房边收拾晾晒了一半又被雨淋湿的草药,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新鲜松木刨花和陈年霉味的气息,随着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飘了过来。
是老木匠。他佝偻着背,像一棵被风雨压弯的老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泞的院子。他身上那件靛蓝粗布褂子湿了大半,紧贴着嶙峋的脊背,颜色更深了。肩上扛着一根碗口粗、丈许长的松木方料,湿漉漉的木头压在肩上,让他本就迟缓的步伐更加沉重。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和满是皱纹的额头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浑浊的眼睛低垂着,只盯着脚下被自己踩出的泥坑。
“老木叔,这么大的雨还扛木头回来。”阿桃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扬声招呼道,语气带着熟稔。
他停下脚步,微微喘了口气,含混地应了一声:“嗯,炮楼,那边催得紧。”他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喉咙,“太君,急着要几把新椅子,嫌旧的坐着硌屁股。”他说话时依旧没有抬头,目光落在肩头那根湿木头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关心的事物。他腾出一只布满老茧、沾满湿泥和深色木渍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顺势在湿透的裤腿上擦了擦。
就在他抬手擦拭的瞬间,林悦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只粗糙的大拇指指缝边缘,粘着一小撮极其细微的木屑。那木屑的颜色很特别,不是他肩头松木的浅黄,也不是祠堂供桌楠木的深褐,而是一种泛着冷硬光泽的、近乎乌黑的深色。那颜色,林悦只在鬼子炮楼附近丢弃的、涂了厚厚桐油和黑漆的破烂家具上见过。
心轻轻一跳。炮楼,新椅子,催得紧,这几个词像几颗小石子,投入了她刚刚对情报工作萌生认知的心湖。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继续整理手中的湿草药,耳朵却像警觉的兔子般竖了起来。
老木匠没再多言,扛着那根沉重的松木,步履蹒跚地走向村子东头他那间孤零零的木工房。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倚着一片荒废的竹林,屋顶的茅草早已发黑,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破败颓唐。
她看着他那在泥泞中艰难前行的佝偻背影,心头那个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她将手中最后一把草药塞进阿桃手里,低声道:“我去看看老木叔要不要帮忙,雨刚停,路滑得很。”
阿桃看了她一眼,那双泼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她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当心点。”
林悦踏着泥泞,远远跟在老木匠后面。雨水浸透的泥土吸吮着她的布鞋,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噗嗤”声。空气里那股松木的清香混合着老木匠身上散发的陈年霉味,越来越浓。
他的木工房没有门板,只挂着一块厚重的、打着补丁的粗麻布帘子,早已被雨水和岁月浸染成污浊的深褐色。林悦在距离木工房十几步远的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丛后停住脚步,小心地蹲下身。透过草丛稀疏的缝隙和敞开的窗户,她能清晰地看到屋内的景象。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糊着破烂油纸的窗户透进些微天光。空气中浮动着浓得化不开的霉味,混杂着浓烈的松木香气、陈年木屑的粉尘味,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类似桐油的刺鼻气味。地上、墙角堆满了各种形状的木料、废弃的边角料、刨花和厚厚的木屑,几乎无处下脚。一盏小小的豆油灯搁在角落一个缺腿的木墩上,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
将那根沉重的松木方料小心地放在屋子中央一个简陋的木马架上。他佝偻着背,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骨骼摩擦的叹息。他没有立刻开始处理那根新木料,而是走到屋子最里面一个落满灰尘、靠墙摆放的旧木柜前。那木柜样式古旧,柜门上的雕花模糊不清。
伸出那双布满厚茧和老茧、指缝里嵌满深色木渍的手,没有去开柜门,而是在柜子侧面一块看似普通的面板上,用指关节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重不一地叩击了几下。
“笃,笃笃,笃......”
木材的声音沉闷,几乎被屋外的风声雨声掩盖。片刻之后,那块面板竟无声地向内滑开一小段,露出一个巴掌大小、黑黢黢的暗格!老木匠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了一下门口和窗户的方向,动作快如闪电,迅速从暗格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紧紧攥在手心,随即又将面板复原。
他回到松木方料旁,在豆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把细长的、刃口雪亮得惊人的刻刀,刀柄是深色的硬木,磨得光滑温润,与老木匠常用的那些工具截然不同。
林悦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只见老木匠拿起那把雪亮的刻刀,却并没有走向那根等待加工的新松木。他佝偻着背,走到墙角一堆看似废弃的边角料旁,从中抽出一块尺许长、两指宽的硬杂木边料。那木头颜色深暗,质地细密。
他将那硬杂木块固定在简易的木工台上。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双平日里显得笨拙迟缓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而灵活。他左手拇指稳稳按住木块,右手捏着那把雪亮刻刀,手腕悬停,气息似乎都凝滞了。接着,刻刀动了。
刀尖轻盈地切入坚硬的木质表面,如同最灵巧的笔尖滑过纸张。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丝颤抖。刻刀在他指间跳跃、旋转、勾勒,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细碎的木屑如同微型的雪花,随着他手腕灵巧的翻飞,簌簌飘落,在昏黄的灯光下形成一片迷蒙的尘雾。他低垂着头,额上深刻的皱纹在灯影下如同沟壑,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异常专注,闪烁着一种近乎锋利的光芒,紧紧盯着刀尖划过的轨迹。
看不清他在刻什么具体的图案,只能看到随着刻刀的舞动,木块表面逐渐浮现出流畅而繁复的线条。那些线条相互交织、缠绕,构成一种奇特的、非装饰性的几何纹样,带着一种冰冷而隐秘的秩序感,与苏南民间常见的花鸟鱼虫雕饰截然不同。这绝不是普通的木工活计。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粗鲁的狗吠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雨后的寂静!紧接着是沉重的、踩着泥水的脚步声和男人粗声大气的吆喝。
“老木头,老木头,死哪去了?太君让你修的那张八仙桌,拾掇好没有?”
“快点!磨蹭什么呢?等着挨鞭子啊!”
是伪军,听声音还不止一个。
屋内的老木匠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下。他眼中那专注锋利的光芒瞬间熄灭,重新被浑浊和木然覆盖。捏着刻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甚至没有抬头。就在伪军粗鲁的呼喝声逼近门口的瞬间,他手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一旋一收。
雪亮的刻刀刀尖在木块上某个关键节点轻轻一点,随即闪电般缩回袖中,消失不见。同时,他那只布满老茧的左手猛地一扫,将木工台上那块刚刚刻了神秘纹样的硬杂木边角料、连同飘落的木屑,一起扫进了脚边堆积如山的普通刨花和废料之中。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林悦眼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刚刚被惊醒一样,迟缓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堆满了惯常的木讷和惶恐,朝着门口方向,含混不清地应道:“来,来了来了,这就好,这就好。”他佝偻着背,脚步踉跄地迎向门口那块厚重的粗麻布帘子,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惊险操作从未发生。
林悦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惊呼硬生生堵在喉咙里。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告诉了她情报工作的本质,无声的刀尖舞蹈,瞬间的生死时速。
粗麻布帘被一只穿着肮脏黄绿色军裤的腿粗暴地掀开,两个斜挎着步枪、一脸不耐烦的伪军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个三角眼,满脸横肉,正是伪军小队长吴奎手下的亲信,绰号“癞皮狗”。他嫌恶地打量着堆满杂物、散发着霉味的木工房,用枪托不耐烦地敲了敲旁边的木料,发出“咚咚”的闷响。
“磨蹭什么?桌子呢?”癞皮狗粗声喝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木匠脸上。
老木匠身体缩得更低了,脸上堆着卑微讨好的笑,声音含混不清:“军爷,军爷息怒,那张桌子,榫头朽得厉害,得,得慢慢弄,快了怕修不牢靠,太君坐着不稳当。”他一边说,一边佝偻着腰,费力地从墙角杂物堆里拖出一张缺了条腿、桌面布满刀痕的破旧八仙桌。
“少他妈废话!”
另一个伪军骂骂咧咧,“赶紧的,吴队长说了,天黑前必须弄好送炮楼去。耽误了太君的事,扒了你的皮。”他抬脚踢了踢地上散落的刨花。
老木匠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不敢耽误,不敢耽误。”他不再多言,拿起凿子斧头,开始叮叮当当地修理那张破桌子,动作恢复了平日的迟缓笨拙,仿佛刚才那个手腕翻飞、刻刀如电的身影只是林悦的幻觉。
林悦蹲在草丛里,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看着那两个伪军在狭小的木工房里不耐烦地踱步,靴子踩在刨花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其中一人的目光,甚至好几次扫过老木匠刚才藏匿刻刀和木块的那堆废料。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叮当敲打声和伪军粗鲁的催促声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直到那张破桌子被老木匠勉强接上了一条粗糙的新腿,两个伪军才骂骂咧咧地押着他,扛起桌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通往炮楼方向的泥泞小路上。
木工房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豆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曳,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浓重的霉味、松木香和伪军留下的劣质烟草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林悦又等了许久,确认伪军已经走远,才缓缓从草丛中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蹲伏而酸麻僵硬。她走到木工房敞开的窗户前,目光落在那堆被伪军靴子践踏过的刨花和废料上。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普通的刨花碎屑中,隐约可见几片颜色更深、更细小的硬木碎片,上面似乎残留着极其细微、规则的刻痕。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表面的刨花,捡起其中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深褐近黑,质地坚硬。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到碎片边缘残留着半道极其流畅、弧度完美的凹线,那是某种复杂纹样的一部分。
冰冷的木片躺在掌心,带着雨水和泥土的湿气。林悦紧紧攥住它,尖锐的棱角硌着她的手心,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连同木工房里挥之不去的霉味、伪军留下的刺鼻烟味,还有老木匠那双浑浊眼睛里瞬间熄灭的锐利光芒,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情报工作,这四个字不再是模糊的概念。它是老木匠佝偻的背影,是雪亮刻刀下无声的纹样,是伪军粗暴的踢踹,是堆满废料的角落里,这片残留着死亡印记的冰冷木屑。它隐秘、危险,如同在深渊边缘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抬起头,望向炮楼方向。那座灰黑色的巨物在雨后的暮色中,轮廓更加狰狞。她将那片冰冷的木屑仔细收进贴身的口袋,转身离开了这片弥漫着霉味和隐秘硝烟的木工房。脚下的泥泞依旧深重,但她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