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烂泥坑里的鞋
第1章烂泥坑里的鞋
林默看着桌上仅存的半袋过期饼干。
父亲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夹杂着沉重的喘息。
手机屏幕亮起——银行催款短信亮得刺眼,柳薇薇的告别微信,王鹏的朋友圈豪车新动态。
刀疤强的砸门声骤然响起。
门外谩骂凶狠,林默看着抽屉里那把蒙尘的水果刀……父亲嘶哑的咳嗽却让他松开了紧攥的拳头。
讨债的撕扯中,刀疤强把半袋过期饼干踩得粉碎,烟头烫过欠条的日期。
“要么还钱,要么拖你爹出来抵债!”
暴雨倾盆。林默走在路上,车轮碾过水坑的巨响淹没了一切。
意识沉入冰冷黑暗,只有一点诡异光芒亮起。
出租屋的铁窗框住了外面灰败的天空,那点微弱天光努力钻进来,像被抽干了生气,病恹恹地摊在褪色的水泥地上。空气是凝滞的,沉甸甸地坠着廉价消毒水和老旧家具发霉的复杂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嚼粗砺的沙土。
里屋一阵急促又虚弱的重咳撕破了凝滞,撕拉带喘,听得人肺管子也跟着揪紧。
林默站在小小的窗洞前,削薄的背脊微微佝偻着,像一根被无形重担压弯的细竹。他没回头,那咳嗽声他太熟悉了,一声声,是往他骨头上凿出来的钉子。桌上除了那半袋包装皱巴巴、边角磨损得厉害的葱油饼干,再没什么能入口的东西。袋子上的生产日期早在一个月前就安静地宣告了过期。林默伸手过去,指尖碰到油腻粗糙的塑料袋,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他拿起一块饼干,捏在指尖,没吃。过期的油脂和面粉味钻入鼻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酸。
他走到门边的矮柜旁,拿起一只掉了不少瓷漆的白搪瓷缸子。缸底沉着一点可怜的药粉,那是今早刚碾碎的最后一粒止痛片。劣质药片的粉末融在水里,呈现出一种令人沮丧的浑浊灰白。
正要把药端进去,桌面上那只屏幕裂了道长纹的廉价手机忽地亮了。
惨白的光骤然刺破昏暗,像一个冰冷的嘲讽,狠狠打在林默脸上。
屏幕上跳动着几条未读提醒。
最上面一行,简短、冰冷、不容置疑:【招商银行】尊敬的林默先生,您尾号****账户欠款15280.00元已逾期,请尽快还款,避免法律追偿及信用受损!
日期,今天。
手指向下滑,另一条信息显得更长些,却带着另外一种更锋利的寒意。
发送人:薇薇。
内容只有两行:
“林默,我们完了。
别再联系我,我跟着赵宇了。”
下面是那个叫赵宇的微信头像跳了出来。林默没点开详情,但朋友圈预览的小图已然足够清晰——簇新的、线条嚣张的银色跑车方向盘中央,嵌着一个昭示奢华的盾形车标;下一张,是男人搂着柳薇薇的腰,背景是某个高档餐厅靠窗的巨大景观位,大片落地玻璃外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两人笑得春风得意;最新的一条,刚发不久,拍的是一大串亮得晃眼的金属钥匙,配着得意洋洋的粗体字:“老子的新大平层,带私汤!这才叫生活!”
手指冰凉。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半块已经有些发潮发软的饼干。用力过大,发黄的脆片在掌心碎裂开,细碎的渣子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留下一点廉价的甜腻和油腻,像擦不掉的耻辱印记。
那药粉的苦味似乎更浓烈了,顽固地往鼻腔里钻,钻得心口发闷。
“咳咳……默……”
里屋又传来一阵抑制不住的闷咳,声音嘶哑得厉害,接着是压抑的倒气声。
林默闭上眼,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底已经沉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疲惫之外只剩下一种被反复捶打后的麻木。他端起了搪瓷缸。
就在这时——
砰!砰!砰!
三下沉闷又凶狠的砸门声,如同几记重锤,猛地轰在锈迹斑斑的铁皮门板上,震得整扇门嗡嗡作响,连带着门框上积年的灰尘都簌簌落了下来。
门外响起一个沙哑粗粝、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男人吼叫,像钝刀子刮擦着铁皮:“姓林的!开门!死在里面了吗?老子知道你在家!听见没有?给老子滚出来!”
声音蛮横,充满了不耐烦和一种赤裸裸的恶意。
林默端着缸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浑浊的药液在缸壁上撞出一道细细的波纹。他没动,视线似乎穿透了冰冷铁门,落在那紧挨着门边的老木抽屉上。抽屉缝隙里,隐约能瞥见一抹蒙尘的金属冷光——那是把落灰的水果刀。
刀疤强?
这个外号带来的不只是被催债的厌恶,更是某种带着血腥气的残酷记忆。父亲身上那些隐在破旧衣物下的、颜色深浅不一的淤痕……催命般的敲门和喝骂如同冰冷的潮水,拍打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那抽屉,像一张裂开吞噬的黑口。
他猛地迈步冲到抽屉边,拉开!那把窄长、廉价水果刀安静地躺在最上方,刀尖残留着一点洗不掉的水果干涸后的暗黄污迹,蒙着一层薄薄的灰,但在昏暗光线下,刀刃反射出的那丝冷光,却异常刺眼。
手指碰到了冰冷的金属。刀柄的硬塑料硌着指节。
带走爹?还是……?
“呃…默……”里屋传来父亲断断续续倒不过气来的、极度痛苦的嘶鸣。
那声音像一根冰针,猛地扎进林默的太阳穴,刺穿了他正急速翻涌升腾的血腥念头。脑中某个疯狂的临界点如同涨潮后被礁石击碎的泡沫,骤然炸开、消散。
他猛地将抽屉狠狠推了回去!
“哐当!”一声巨响,在催命般的砸门声里并不突出,却耗尽了他那一刻的所有力气。他像个泄了气的空口袋,颓然地垂下手臂,指尖的冰冷黏腻感提醒着他手里还端着父亲的药。
门外的咒骂声停了零点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大、更嚣张的狂笑。
“操你妈的!装死是吧?给老子滚出来!”
林默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灰尘和霉腐的气味呛得他肺管子生疼。他没说话,伸手,拧开了反锁的、早已锈蚀的门把手。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铁门被从外面粗暴地一把推开,带着一阵恶风,“哐”地撞在墙壁上,墙皮又扑簌簌掉下一片。
三个人影堵在门口。当先一个男人个头不高,却异常壮实,皮肤黝黑粗糙,穿着件花里胡哨却显得廉价的紧身T恤,勒出一身蛮横的腱子肉。最刺眼的,是他脸上那道从右眼眉骨一直斜劈到左边嘴角的暗红色刀疤,像条扭曲狰狞的蜈蚣趴在那里,随着他凶狠的表情微微抽动。正是刀疤强。
他身后,一左一右杵着两条面无表情的壮汉,眼神阴鸷,像两头随时准备扑食的饿狼。
门一开,刀疤强那双三角眼就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上下刮过林默,随即又越过他肩膀,朝里屋扫了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那哼声里充满了毒蛇吐信般的阴冷和不耐烦。
“呵,林老板,舍得开门了?”刀疤强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熏得发黄的牙齿,说话时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默脸上,“这大下午的,老子站门口给你当门神呢?爽快点!钱呢?”他朝林默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五根粗短的手指捻了捻,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林默没动。刀疤强等了两秒,脸色瞬间阴鸷下去。他不再废话,猛地一步挤进狭小的门口,像头蛮横的野牛,肩膀狠狠撞在林默胸口!
“操!哑巴了?”
林默猝不及防被撞得蹬蹬后退两步,手里的搪瓷缸子“哐啷”一声脱手飞了出去,摔在水泥地上。浑浊的药液和药粉残渣溅了开来,留下一滩狼藉的印记。几滴药液甚至溅到了林默裤脚上,留下几块深色的水渍污痕。
他踉跄着站稳,胸口被撞得闷痛,喉咙里一股腥甜的气息涌上来。
刀疤强身后那两个壮汉也一拥而入,眼神冰冷地扫视着这破败的蜗居,那目光像是检查屠宰场里待宰的牲口。
“强哥,宽限几天,我……”林默的声音低哑干涩,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
“宽限?”刀疤强猛地打断他,三角眼里凶光毕露,声调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再次喷在林默脸上,“老子跟你讲情分的时候,你他妈的当老子放屁?宽限几天再宽限几天,你当老子开善堂的?”他猛地一巴掌,重重拍在旁边那张堆满杂物、唯一的旧木方桌上!桌面上的廉价塑料笔筒都被震得跳了一下。
“兄弟们!”刀疤强朝两个手下歪了歪头,脸上那道疤扭曲出一个残忍的弧度,“给老子搜!犄角旮旯也别放过!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把钱藏哪个老鼠洞里了!”
两个壮汉得到命令,立刻行动起来。他们的动作算不上训练有素,却带着一种底层混混特有的、对贫瘠空间的漠视和践踏的狠劲。一人直接拉开靠墙的老式三合板衣柜,把里面几件早已洗得发白、带着汗味的旧衣服粗暴地扯出来,胡乱扔在地上,还用脚踢踏着。另一人则更直接,粗暴地掀开了角落里简易木板搭起来的小桌子,甚至用脚去踹床下几个塞满杂物破塑料箱,发出令人心颤的哗啦声响。屋里本就凌乱不堪,瞬间变得更加像被打劫过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灰尘被翻搅起来的呛人味道。
林默咬着牙根,牙龈都咬得生疼。他想上前阻止,可胸口被撞的地方闷痛,刀疤强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他面前,那双毒蛇般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嘲弄。
“嘿!老大!钱!”负责搜衣柜的壮汉动作粗鲁地翻弄着林默那件挂在衣架上、看起来还算体面点的旧外套口袋,手指从里面夹出一小卷纸钞,顶多三四张皱巴巴的红色老人头,叠着几张绿色的,看上去像干枯的树叶。
他献宝似的把钱递到刀疤强面前。
刀疤强瞥了一眼,脸上的嘲弄瞬间变成了被冒犯般的暴怒!“操!”他劈手夺过那几张钞票,看也没看,捏在手里,另一只手猛地伸出去,一把狠狠攥住了林默的衣领!那手指像铁钳一样骤然收紧!
窒息感瞬间袭来!
林默的脸涨得发红发紫,双脚几乎离地。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劣质烟草和口臭的浓烈气味劈头盖脸地灌进他鼻腔,恶心得他胃部痉挛。他能感觉到粗糙的手指摩擦着自己颈部的皮肤,带着铁锈味的杀意。
“就他妈这点?!”刀疤强眼珠子凸着,那道疤痕因为暴怒而扭动得更加恐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默失焦的眼睛里,“三百块!林大老板,你打发叫花子呢?这点钱够塞你爹的药瓶子底吗?”
他死死攥着林默的衣领,像摇晃一件破麻袋,把他整个人抵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墙壁的粗糙感隔着薄薄的衣料,重重碾着林默的脊椎骨,疼得他眼前发黑。
“咳咳……呃……”里屋的喘息和咳嗽声陡然加剧,变得破碎而微弱,像是随时会断掉的风箱。
刀疤强闻声,目光更加凶戾,像淬了毒的刀子钉在墙壁上那几张贴在旧报纸下的欠条上。他揪着林默,猛地一推搡,松开他衣领的同时,大手直接伸过去,刷啦一下,粗暴地把最上面贴着的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欠条撕了下来!纸张撕裂的声音异常刺耳。
林默被推得一个趔趄,靠在墙上剧烈喘息咳嗽,脖子上的指痕清晰可见,喉结艰难地滚动着,看着刀疤强下一步动作。
刀疤强看也不看林默,从自己油腻的花T恤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最廉价的香烟,抖出一根叼在嘴里。啪嗒一声,廉价的塑料打火机跳出一簇火苗,点燃烟卷。他用两个指头捏着那燃着的香烟,猩红的火头在离欠条纸面仅半寸的地方虚晃着,缭绕的刺鼻烟雾熏着他那张刀疤脸,格外可怖。
“老子今天给你个痛快话,”刀疤强吸了一口烟,眯着眼,把那张写满歪扭字迹的欠条举到林默眼前晃了晃,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打磨生铁,“林建国!你家这破欠条!老子给你新算过利息了!零头也给你抹了!痛快得很!”
他用夹着烟的手指在那张纸上的日期处点了点,动作粗鲁地戳弄着,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窸窣声。
“现在!”刀疤强猛地提高嗓门,眼中凶光毕露,另一只手狠狠指向里屋那扇关不严实、正不断传出压抑咳嗽的小门,“要么,三天之内!三天!懂吗?把这一万五本金,连本带利给老子凑齐了!摆桌上!一分不能少!要么……”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猛地吸了一大口烟,然后慢悠悠地、极其阴狠地、朝林默脸上吹出浓浓一口灰白的烟雾。
辛辣的烟雾呛得林默几乎流泪。
“要么……嘿嘿……”刀疤强咧着被烟熏黄的牙,脸上刀疤扭曲成极度残忍的弧度,那笑容比刀锋更冷,“别怪老子不讲究!把你那咳痨鬼老爹从床上拖出来!给他‘请’个清静地方养着去!到时候是死是活……哼!”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里透出的意思比刀子还锋利。
撂下这句凶残的通牒,刀疤强看也不再看林默那因缺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他把那张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欠条团了团,像扔垃圾一样随意扔在林默脚边。那动作透着彻底的不屑一顾。
地上那半袋本就被挤皱的过期葱油饼干,此刻就在刀疤强脚下。他那双沾满了泥灰和不明污渍的、廉价又肮脏的运动鞋毫不在意地踩了上去,发出令人心寒的“咔嚓”脆响!
包装袋瞬间被踏破、变形、扁塌。里面仅剩的几块蔫巴巴的饼干彻底碎裂,深黄的油脂渗出来,在灰扑扑的地面和脏污的鞋底印子中间留下了一小滩令人作呕的污迹。那是饥饿最后的象征,被无情地碾碎在脚下。
仿佛还嫌不够解恨,刀疤强对着地上那袋饼干的“残骸”,狠狠啐了一口浓痰!
腥黄粘稠的一口,正落在那摊油脂和饼干碎末上。
“呸!孬种玩意儿!三天!三天后老子来收钱,或者收尸!走!”他最后剜了林默一眼,那眼神像是看一堆垃圾。刀疤强大手一挥,带着两个同样眼神凶狠的手下,像一阵腥臭的恶风,大摇大摆地撞开本就歪斜的门框,扬长而去。劣质烟草的臭味和他们的脚步声搅在一起,在狭小的楼道里滚动,然后渐渐远去。
铁皮门歪斜地敞开着,像咧开一个嘲讽的大口。
里屋父亲的剧烈咳嗽声像风箱般拉扯着屋内凝滞的空气,压抑、痛苦,带着痰鸣的嘶哑声嘶力竭,仿佛下一口气就要倒不上来,听得人心都揪成一团。
林默靠在墙壁上,全身的力气像是被刚才那一攥彻底抽空了。胸膛起伏着,脖子处被勒过的位置火辣辣地疼。地上一片狼藉——破碎的搪瓷缸子碎片闪着锋利的冷光,水痕混着药渍干涸成一片污斑,几张褶皱、被踩脏的钞票散落在门口,那张被刀疤强踩塌、吐了浓痰的过期饼干包装袋像一张绝望的烙饼,黏糊糊地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空气里飘荡着尘土、劣质烟草和痰液混在油脂饼干碎里的浑浊味道。
药……被掀翻了。
他盯着那搪瓷缸子碎裂的地方,几块大的白瓷片摔在地上,裂口锋利得像冰棱。里面浑浊的药水完全渗透进水泥地板的细小缝隙里,只留下深色的、边缘不规则的印记。
咳嗽声一阵急过一阵,带着撕裂胸腔的粘稠和尖锐的破鸣,仿佛生命在挣扎中即将耗尽的哀鸣。
林默的目光缓缓从地上的碎片移到床头柜。抽屉里剩下的药板空荡荡的。父亲的止痛药……彻底没有了。上一次拿药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混合着耻辱的印记,刺得肺叶生疼。他需要钱。
再廉价的药,也需要钱去买。
他慢慢蹲下身,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和刚才的扼勒还有些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他捡起地上那几张带着脚印、边缘翻卷起毛边的红色和绿色钞票。一百、五十、还有零散的十块和五块。他认真地、一张张叠好,把褶皱抹平。纸币黏腻冰冷,沾着灰尘和鞋底的泥污。
这点钱,也许够买一两天的……最廉价止痛片?
至少能让咳嗽稍微平息一点?至少……不至于在今晚就听到生命彻底断线的嘶鸣?
他攥紧了那把纸币,钱币的硬角硌着他发麻的手心。必须出去一趟。
天色在低垂的阴云压迫下迅速暗沉下去,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污水的黑灰色抹布兜头笼罩下来。风是沉闷的,带着暴雨前特有的水汽腥味,贴着脸颊刮过,带着黏腻的凉意。林默低头走着,脚步沉得像是拖着两块秤砣。街巷狭窄逼仄,两侧都是贴满各种低俗小广告和“拆”字标记的老旧筒子楼。路面的水泥早就破碎不堪,坑坑洼洼,积满浑浊的雨水和污水。他的裤脚早被溅起的泥点打湿,黏糊糊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一个街角昏暗的小卖部窗口亮着一盏灰蒙蒙的小灯,廉价塑料灯罩上蒙着厚厚的油腻灰尘,光线昏黄浑浊,几乎照不亮几步外的景物。窗口里面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劣质香烟、简易包装的零食和瓶装饮料。
林默停在那小小的窗口前,雨水已经淅淅沥沥地打落下来,冰冷地砸在他头顶、肩胛骨上。他隔着狭小的窗口,把手里那一小叠沾着泥污和脚印、叠得整整齐齐的零散钞票递过去。
“止痛药……最便宜的那种。”他的声音很低沉,被雨点落地的声音几乎盖住,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窗口里面,一个头发油腻、身体臃肿得塞满了窗口大部分空间的中年女人正在嗑瓜子,瓜子皮噗噗地吐在脚边一个破纸盒里。听到声音,她抬起松弛的眼皮瞥了林默一眼,那目光像审视街边垃圾桶里的东西一样冷漠,夹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显然,她认识眼前这个被黑社会堵门催债的穷鬼。
女人没接钱,只是伸出肥短的手指,探出来,粗鲁地拨弄着林默递进来的那几张纸币,指甲缝里都是黑泥。
“啧,”她用那沙哑得像破锣的本地腔调咂了咂嘴,厚嘴唇撇着,带出浓重的口臭,“就这点啊?不够。最便宜的你也得凑个整啊?现在都啥物价了?零头不行,这不够,回去再拿钱吧!”她说完,继续低头嗑瓜子,还故意发出一声更加响亮的“呸”,又把一块瓜子皮精准地吐到了林默还执着地伸在窗口、拿着钱的手腕旁。
窗沿上,留下几点唾沫星子。
林默的手僵在那里,指甲深深掐进了那些沾着泥污和脚印、皱褶不堪的钱币里。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滴落在眼睛的涩意暂时模糊了眼前一切。他没动,也没收回手。那点钱攥在手心,湿黏冰冷,仿佛带着刀疤强鞋底的腥臭。
“老板,我只要一版……”他试图开口,喉咙干得发涩。女人头也不抬。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引擎轰鸣由远及近,咆哮着切开沉闷的雨声和这廉价的昏黄小窗构成的狭窄空间。
一辆流线型的银色跑车裹挟着强劲的气流,像一道冰冷迅捷的金属闪电,“嗖”地一下从斜刺里拐进这条破旧的小街。跑车底盘极低,车轮碾过路面的坑洼积水中,发出一阵沉闷的哗啦声,黑色的泥浆带着油污的味道被高高扬起,又向两边狠狠溅开!
泥点如墨,无差别地泼洒向四周。
林默下意识侧身躲避,却依旧被几点黏稠冰冷、带着油污气息的黑泥点子溅到了脸颊和早已湿透的单薄外套前襟上。跑车几乎是贴着人行道的破石牙尖刹在斜对面一家灯火通明的金店门口。刺眼的车灯光柱瞬间撕裂了街巷的灰暗,嚣张地扫在林默站立的这片阴影里。
剪刀门向上扬起,动作华丽流畅。一个穿着身剪裁讲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色风衣的年轻男人先弯腰跨下车。他身形挺拔,动作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慵懒与倨傲。下车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风度翩翩地朝车内伸出手。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接着,一只踩着名贵细高跟鞋的脚从车里探出。
柳薇薇。
她动作优雅地从车里出来。身上穿的是林默从未见过的、料子柔软垂顺、裁剪勾勒出漂亮曲线的名牌新冬裙,恰到好处地映衬出青春姣好的身段。一把精巧透明的高端雨伞在她下车的瞬间就在头顶撑开,上面还滴着水珠,显然是价值不菲的限量品,雨滴沿着伞面优雅滑落,隔绝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冷雨。
她抬头看了看金店流光溢彩的霓虹招牌,脸上带着一种精致的、略带兴奋的满足感,全然没有在意脚边浑浊的积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这破败街道格格不入的明亮与矜贵。
就在这时,那穿着风衣的男人,赵宇,似乎才感觉到斜对面小卖部窗口灯下的阴影里站着个人。他目光随意地扫了过去,如同拂过一块碍眼的石头,落在那个穿着湿透旧外套、半边脸颊和衣襟还糊着被车溅起的黑色泥点子、攥着一把零钱呆立在雨中的身影上时,那眼神里瞬间注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种看到污渍般的嫌恶。
“啧……”赵宇发出一声嗤笑,薄薄的嘴角扬起一丝刻薄的弧度。他故意提高了音量,那清亮的嗓音清晰地穿过淅沥的雨幕,敲打在每一个空气分子上,确保柳薇薇也听得清清楚楚:“薇薇,以后这种破地方还是别来了。掉价!”
他说“掉价”两个字时,下巴微微扬起,睨着林默的方向,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自己的眼睛。
柳薇薇顺着他的目光,视线终于落在了林默身上。雨水顺着她的透明雨伞边缘滴落成珠帘。她脸上那点精致的、准备挑选珠宝的期待和满足感瞬间凝固了,像被骤然泼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那眼神先是惊愕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被什么脏东西碰到的、条件反射般的尴尬。
但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
下一秒,她纤细的胳膊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依赖意味地,紧紧挽住了赵宇的手臂。她的头微微偏向赵宇的肩膀,脸上那瞬间的波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挂起了和赵宇同出一辙的、那种精致到显得有些空洞的笑容。
她没有再给林默一个眼神。
仿佛,他只是路边一根立着的、沾满泥污的灯柱。或是……一袋被踩踏在地、混杂着浓痰和机油、还冒着过期油腥味的过期垃圾。
挽着赵宇的手臂,柳薇薇高跟鞋敲打在被霓虹灯光映照得闪闪发亮的、被雨水冲刷过的人行道地砖上,发出清脆又疏离的节奏声。两个光彩照人的身影,径直融入了金店璀璨夺目的光晕里。
那璀璨的光芒,将小卖部窗下这片昏黄泥泞的阴影,衬托得愈发寒酸刺骨。
雨水混着车轮溅起的油污泥点,从脸颊滑到脖颈,冰冷黏腻,像一条毒蛇爬过。林默站在小卖部窗口昏黄的灯光下,那光晕似乎也带上了温度,灼烤着他脸上、衣服上那些丑陋的、昭示着卑微的黑点。手里攥着的那几张零钞早已被雨水打得湿透、边缘软烂,被他用力到指甲惨白、指关节突出。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带着腥咸铁锈的错觉,从脚底板窜起来,沿着脊椎骨瞬间冲上脑顶,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晕眩。
掉价?
是。他就是这坑里最烂的泥,连被踩一脚,都嫌污染了人家的名贵皮鞋。
他僵硬地转过身,后背绷得像块即将碎裂的铁板,一步一步,拖着湿透沉重的裤脚,离开了那个还在嗑着瓜子、像看笑话一样打量着他的小卖部窗口。
雨下得更大了。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变得密集,像无数冰冷的石子,狠狠砸在脸上、头上、颈后裸露的皮肤上,带着一股深秋透骨的寒凉。街边的坑洼迅速被浑浊的积水填满,偶尔有车辆呼啸驶过,溅起大片大片的污水,行人咒骂着躲闪,四周混乱又潮湿。
林默只是往前走。
他没有伞。湿透的廉价外套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像一身沉重的铠甲,冰冷无情地汲取着仅存的体温。头发被雨水彻底冲刷成一绺绺的,狼狈地贴在额前,水珠不间断地顺着发梢滴落,砸进眼睛,带来一阵阵模糊和刺痛。
他没有擦。
眼前的世界只剩下迷蒙的雨幕,灰白的楼房在雨水中扭曲变形。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翻搅:
父亲痛苦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像拉长的、濒死的丝线,微弱却牵动着他每一根神经,随时可能彻底绷断;
刀疤强那张带着狞笑的刀疤脸和拍在桌上、震得劣质塑料笔筒直跳的手掌;那声唾沫横飞、仿佛地狱催命符的“要么给钱,要么拖你爹出来抵债!”;
王鹏朋友圈那辆嚣张跑车的银光和他得意炫耀新房的粗体字,像烙铁烫在视网膜上;
柳薇薇最后那漠然如视空气的一瞥,和赵宇那句轻飘飘却锋锐如刀的“掉价”……
每一帧画面,都带着冰冷的触感,带着窒息的腥味,带着被碾压后残留的刺痛。像无数块湿透冰冷的砖头,一块块、一层层、毫不留情地垒砌,压向他的心脏,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四肢百骸沉重冰冷,麻木得几乎感觉不到躯体的存在。
他甚至没注意自己正走向什么地方。
雨声,风声,车流的喧嚣声,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混沌模糊,遥远得听不真切。
只有胸口那里,像被塞进了一个沉重的铅块,又冷又硬。每一次心跳都艰难异常,带着撕裂般的闷痛。
一股压抑到了极致、连愤怒都似乎被雨水冻结的寒意,弥漫全身。
脚下的路越来越湿滑。水积成溪流,顺着地势往下淌。路灯的光晕在暴雨中变成一团团模糊的、昏黄的光斑,只能勉强勾画出周围物体的剪影,无法提供任何安全感,反而因为光线的扭曲,让整条路都显得诡异起来,如同通往未知深渊的回廊。
拐过一个丁字路口。
就在他脚步虚浮、失魂落魄地踏上那片被雨水彻底覆盖、看不清深浅的地面时——
前方刺眼的车灯像两把骤然劈开的巨斧!
瞬间撕裂了厚重的雨幕!刺目惨烈的白光照亮了飞泻如瀑的雨线,照亮了他布满水痕的、麻木而空洞的脸!
巨大的黑影!
一辆载重货车的庞大轮廓从侧面路口,如同从雨幕深渊里冲出的钢铁巨兽,带着磅礴的气势和一股席卷一切的腥风,在他视线的侧下方陡然放大!那轰鸣的引擎声浪混合着轮胎剧烈打滑、摩擦积水地面的刺耳锐响,如同死神的狞笑,以恐怖的速度扑面压来!
车轮碾过洼地!
哗啦!!!!
沉闷巨大的水爆声!积水如墙!泥浆混着街面的污秽,像一片被激怒的黑褐色沼泽,瞬间腾空而起!
林默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瞳孔被那迎面碾压过来的死亡金属车体瞬间充斥!冰冷坚硬的车头撞破雨帘的瞬间,他能感觉到那混合着金属、尘土和雨水的腥冷空气猛灌进肺里——
轰!!!
巨大的冲击力、金属撞击的巨响、骨骼碎裂的脆响……一切都淹没在那滔天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泥水和雨幕之中!
意识瞬间被无边的冰冷和黑暗吞噬。
剧痛似乎只存在了亿万分之一的瞬间,随即是急速坠落的失重感,仿佛灵魂正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地从残破的肉体里拉扯出来,抛向无底的虚空。
绝对的黑暗。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