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遗忘的价码
泰坦城的雨永远不会真正停下来。它只是偶尔从倾盆暴雨转为缠绵细雨,让这座巨型都市得以短暂喘息。林默站在工作室的观察窗前,看着雨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痕迹,窗外的霓虹灯光在雨水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色彩海洋。“默哥,最后一遍系统自检完成。神经锚点稳定,共情液循环正常,拓扑稳定器在线率百分之百。”艾瑞克的声音从工作室另一头传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与这个阴暗压抑的空间格格不入。林默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感受着金属的冰凉透过指尖传遍全身。今晚的委托让他隐隐感到不安,不是因为任务本身——删除一段社交尴尬的记忆对深渊架构师来说简直像刷牙一样简单——而是委托人的身份。西尔维娅·冯·哈布斯。那个掌控着Axiom基因科技帝国的家族成员之一。“她付了三倍常规价,默哥。”艾瑞克似乎察觉到他的犹豫,补充道,“而且是预付的。足够我们支付这个季度的所有账单,还能把那台老旧的拓扑分析仪换掉。”林默终于转过身。工作室不大,各种精密仪器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中心位置是那台看起来像高科技棺材的“共情液槽”。艾瑞克站在控制台前,屏幕上流淌着瀑布般的数据流。“冯·哈布斯家的人从不做赔本生意。”林默走向液槽,开始脱下外衣,“他们付三倍价钱,说明风险至少是常规任务的十倍。”艾瑞克耸耸肩:“或许只是有钱人的任性呢?听说西尔维娅特别在意自己的社交形象。按照资料,她丈夫在上周的慈善晚宴上醉酒失态,差点动手打人。这种丑闻对那个阶层的人来说,可能比谋杀案还严重。”林默没有争辩。年轻人总是容易轻信表面的解释,这是他们的特权。而他在这一行待得足够久,久到知道所有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都藏着蠕动的蛆虫。他滑入共情液槽,冰蓝色的液体缓缓上升,包裹他的身体。一种熟悉的冰凉触感从脚底蔓延至胸口,带着微微的刺痛感。神经接驳器自动寻找到他太阳穴上的植入点,轻柔地连接。“开始注入锚定液。”艾瑞克的声音变得专业而冷静,“意识同步将在十秒后启动。目标:西尔维娅·冯·哈布斯的心渊。任务:定位并删除编号M-739的记忆簇。”林默闭上眼睛,感受着药物流入血管的轻微灼热感。他的心跳逐渐放缓,呼吸变得深沉而有规律。这是每次潜航前必要的准备阶段,让大脑频率与委托人的意识逐渐同步。“同步率45%...62%...83%...达到潜航阈值。”艾瑞克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您可以开始了,默哥。祝潜航顺利。”林默没有回应——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的意识正被抽离身体,沿着无形的神经桥梁,滑向另一个人的心灵深处。——最初的混沌逐渐褪去,林默的“视野”开始清晰。他正站在——或者说,他的意识正悬浮在——西尔维娅·冯·哈布斯的心渊中。与他见过的许多心渊不同,这里异常整洁、有序。记忆不是以自然的状态存在,而是被精心分类、标记、存储,像是一间超现代的档案室。淡蓝色的光路在地面延伸,指示着不同的记忆分区。远处,代表愉悦记忆的区域散发着温暖的金色光芒,而负面记忆则被封闭在透明的隔离舱内,如同被囚禁的野兽。太整齐了,整齐得不像人类的心灵。林默想。正常人的心渊总是带着某种混乱和意外,那是人性的本质。但这里,每个记忆簇都被完美地封装、标记,仿佛随时准备被检索或删除。不愧是Axiom基因的家族成员,连自己的意识都要按照公司的标准来管理。林默讽刺地想。他沿着光路向前“移动”。在心渊中,移动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位移,而是注意力的聚焦和意识的流转。拓扑稳定器在他周围形成一层无形的保护场,使他能够观察而不被心渊的防御机制发现——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目标记忆簇位于社交记忆分区。林默很容易就找到了它:一个被标记为“慈善晚宴-10/12”的记忆封装体,表面波动着不稳定的能量签名,表明它正被频繁检索和重温——通常是羞耻或创伤记忆的特征。就是它了。林默伸出意识触须,准备执行标准的删除程序。这很简单:定位目标,验证内容,然后像删除计算机文件一样将其擦除。最多十分钟,他就能回到自己的身体,收取丰厚的报酬,然后把整个委托忘掉——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比喻意义上。但就在他的触须即将接触记忆封装体的瞬间,他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细节。这个记忆簇被多重加密锁保护着,远超常规情感记忆的安全级别。更奇怪的是,有细微的能量通道从它延伸出去,连接着心渊中其他几个区域——包括一些被标记为“童年记忆”和“职业培训”的看似无关的部分。这不符合常理。一段简单的社交尴尬记忆,为何会与某人的童年和职业培训产生如此深的连接?林默犹豫了。专业操守告诉他完成任务收取报酬,但直觉——那种在无数次潜航中救过他性命的直觉——却拉响了警报。他改变了计划,没有立即删除记忆,而是将意识轻轻贴近记忆封装体,准备先快速浏览内容,确认这确实是他被雇佣来删除的那段晚宴记忆。最初的几秒符合预期:一场奢华宴会的场景浮现,衣着光鲜的男女,晶莹剔透的酒杯碰撞声,轻柔的背景音乐。然后他“看到”了西尔维娅的丈夫——卡尔·冯·哈布斯,明显醉酒,脸色通红,声音粗鲁。接着,事情开始不对劲。卡尔不是在随意发酒疯。他在特定地、几乎是刻意地针对某几位嘉宾,用极其专业的术语辱骂他们,涉及一些林默不太明白的遗传学概念。而被针对的几位嘉宾表现得也不是普通的尴尬或愤怒,而是......恐惧?几乎是动物般的恐惧。最后,卡尔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等‘潘多拉’准备好了,你们这些叛徒将是第一批被格式化的。”格式化?叛徒?潘多拉?这根本不是简单的社交失态。林默感到一阵寒意。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撞见了远超出委托范围的某些东西。他立即准备撤回,删除这段记忆突然显得不那么紧急了——他需要先返回,重新评估整个情况。但太迟了。就在他试图撤回意识触须的瞬间,整个心渊突然震动起来。远处的记忆分区一个接一个地变暗,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吞噬它们。地面上的光路闪烁不定,然后开始断裂。“警告:检测到心渊结构不稳定。”拓扑稳定器发出冷静的警报,但在林默听来却如同丧钟,“建议立即终止潜航。”林默试图服从指令,但他的意识仿佛被粘住了,无法从正在崩溃的心渊中抽离。他挣扎着,拓扑稳定器发出过载的嗡鸣声。然后他看到了它。在记忆分区纷纷崩塌形成的虚无中,一个“裂隙”正在形成。它不是黑暗,而是比黑暗更可怕的绝对空无,连时空的概念在那里都不复存在。从这个裂隙中,延伸出无数细微的、贪婪的触须,正在吞噬周围的一切记忆结构。信息奇点湮灭。林默的培训中曾简要提到过这种理论可能性,但当时所有人都认为那只是吓唬新人的恐怖故事。理论上,当意识无法处理某些极端矛盾或危险的信息时,可能会产生这种自我毁灭的机制,一种心灵层面的免疫过激反应。但现在,它正真实地发生在西尔维娅·冯·哈布斯的心渊中。更可怕的是,林默隐约感觉到,这个裂隙不是自然产生的。它太有序、太有目的性了。它正在精准地吞噬特定类型的记忆,而绕过其他——它的触须突然转向,朝林默的方向伸来。林默拼命挣扎,拓扑稳定器发出刺耳的尖叫。在最后的瞬间,他做了一件违反所有协议的事情:他没有试图空手逃离,而是用意识触须猛地刺入那个即将被删除的记忆簇,撕下了一小块碎片,将其拽向自己。就在裂隙触须即将碰到他的刹那,他切断了连接。——林默在剧烈的痉挛中醒来。共情液槽中的液体被他挣扎的动作溅得到处都是。他猛烈地咳嗽,喉咙和鼻腔里充满了带着金属味的液体。“默哥!天哪,你没事吧?”艾瑞克冲过来,帮助他坐起,“稳定器突然过载,所有读数都爆表了!我以为......我以为你回不来了!”林默摆摆手,示意自己还好,尽管他感觉像是刚被高速列车撞过。他的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尖叫,太阳穴突突直跳。“任务......”他沙哑地问,“成功了吗?”艾瑞克点点头,脸色依然苍白:“记忆簇被删除了。系统记录显示任务完成。但是默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数据波动!”林默没有立即回答。他的意识深处,那个从西尔维娅心渊中抢来的记忆碎片正在隐隐作痛,像一颗埋入皮下的子弹。他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信息——破碎、危险,但可能极其重要。“准备镇静剂,标准剂量。”他终于说,声音稳定了些,“然后,帮我联系‘守闸人’。艾瑞克瞪大了眼睛:“守闸人?可是默哥,你知道那意味着——”“我知道。”林默打断他,眼神冷峻,“但我们刚刚撞见的不是普通的心渊事故。冯·哈布斯家不是在隐藏一场尴尬的晚宴,艾瑞克。他们在隐藏别的东西。某种......危险得多的东西。”他看向观察窗外的泰坦城,雨又开始大了起来,霓虹灯光在雨幕中扭曲变形,如同正在崩溃的心渊。而那个记忆碎片在他意识深处低语,只有一个词不断重复:潘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