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御史督学
数日后,文林先生即将离乡上任。先生于昨夜小半夜未睡,一直怀想着这些年得授文林先生的教诲,心中不免藏有未竟之意,凝神之下,又挥笔写下一序,拟于第二日一早送与文林先生。
序文内容如下:“寅稚冠之岁,跌放不下。衡山、文璧与寅齿相俦,又同井闬;然端懿自持,尚好不同,外相方圆,而实有埙箎之美。璧家君太仆先生,时以过勤居乡,一闻寅纵失,辄痛切督训,不为少假;寅故戒栗强恕,日请益隅坐,幸得远不齿之流。然后先生复赞拔誉扬,略不置口,……今先生出刺温,以病谢不报,赴郡有期。既当为诗以饯,敢又书此,以叙寅之所以德先生,而无可为报者。”
次日上门,先生恭敬地将昨夜所写之序呈于文林先生,文先生展开看过,不免动情道:“子畏,你与徵明自幼交好,情同手足兄弟。我此番一去又不知时日。无论如何,你们一定以学业为重,他日登顶科场,我定设宴为你们庆贺。”数句话,说得先生眼泪汪汪,立表决心誓取功名。
文林先生就此赴任温州知府。然而谁也想不到,他此一去,竟是与先生的永别,一年之后,文林先生即辞世于任上。文林先生之一生学问品德,亦是苏州文人中的翘楚,尤在温州为官之时,他轻财好德,尽量为当地百姓减少赋役,及时清理狱中冤案,尊重百姓乡老意见,大力推行以《族规》治理民风,使温州初现繁盛。但他在任时短,并无特别建树。他离世之后,亦无为自己留下任何余财,甚至当徵明前去处置丧事时,当地百姓竟捐凑数千银两欲厚葬文林先生,但徵明恪守父亲教训,坚辞不受。由此,不但看出文先生一世人品,而且徵明一生受其父影响深远。
又过数日,先生和徵明、张灵忽然得到府衙通知,督学方御史已经到苏州府,要他们方便时前往拜会一下。先生他们闻听大喜,以为人生的机会已经来到,立刻去驿馆拜见。到了驿馆,只见门前倒有两名皂隶,俱是青色布衣,窄袖长袍,一见三个学生往里直撞,一把拦住:“喂喂!你们是干啥的?”
“这位差爷,麻烦通禀一声,苏州府唐寅、文徵明、张灵三学生求见方御史。”
“你们是苏州府的学生?你们今日,就这样来拜访御史老爷?”
先生三人互相错愕:“敢问官差,是否还有别的规矩?学生们有所不知,请官差训示。”
“想要谨见御史,总得带些可以称道的东西吧!连这点都不懂?真是个学生!”
“哦,明白了,明白了,我们这就去准备。”先生和徵明、张灵立刻退下。三人走出好远,徵明却还不解:“让咱们准备东西?哎,你们俩说说,让咱准备啥呢?”
“这你还听不出来?方御史是出来督学,自然得考察咱几人的文章,想必咱们忘记带好书札,人家才不让进去吧!”
“是这样?梦晋,你觉得呢?”徵明摇摇头,心里还糊涂。张灵听了先生的话,却也想了半天,道:“御史督学,自然考的是文章,伯虎说的一定不错。”
“那还等啥?咱快去准备吧!”
三人立刻赶回家,各自准备了平时写的一些时文。当时科考以八股文居多,无非是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不到一顿饭功夫,先生和张灵就又在官驿门口碰头。奇怪,徵明呢?他又上哪里了?先生和张灵两人等了一段时间,徵明还是未到。眼看天已至晌午,张灵就有些急:“伯虎,不能再等了,若是到方御史吃中饭,又得等到下午。”
于是,二人依旧要官差通报。不一时,差人出来叫他们。二人恭敬地捧着自己学习的时文册子往里走,全都忐忑不安。一直进到驿馆内上房,门口仍站着一个皂隶应侍。先生烦皂隶再通报,内中有人尖着嗓子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东西都拿来了吧?”
先生和张灵一起进去,一见方御史头戴黑色纱帽,身穿交领袍,脸色瘦长,下巴尖削,下颌数根黄须,表情似乎有些清冷,正坐在书桌后两眼不眨地瞪着他们。
“见过方御史。”先生和张灵一齐捧着东西鞠躬作揖。
“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是字画还是什么东西?呈上来看看。”
先生和张灵恭恭敬敬将手中的册子放到桌子上,方御史打开一看,眉头立刻皱起来,且立刻训斥道:“这都是些什么啊?是你们写的文章吗?净是些秦汉文辞,这是圣人的教导吗?我说,你们这些学子平日里只弄些不合时宜的东西,以为拿这些东西可以应付大考。殊不知,朝廷想要取的是治国安邦的良才,岂是你等所作的无知文章?……”
那天的觐见,先生和张灵被方御史没头没脑好一顿训斥。末了,御史大人一拍桌子,令他们速速退下。先生闷闷不乐跟张灵出了驿馆,见张灵却是毫不在意。先生诧异道:“御史考察学业,基本可以定夺考生生死,你等倒不当回事?”张灵笑道:“不考功名,也就少一身束缚,我自幼自由散漫惯了,一心想要自在生活,他不让我考,我还真不想考呢!”
“你,你怎会这样想……”先生大出意外。两人正要离去,只见徵明手捧一本册子,正飞也似的往这边跑过来,一见他们要走,惊异地:“你们没拿自己写的文章啊?”
“我们倒是拿了,并且送进去了,好像有点不合时宜。你咋才回来?”
“我到家里翻找半天,觉得都不合适,只好现作一篇,想不到来晚了一步。”
“你写的也是秦汉文辞?”先生好奇地要看,徵明稍犹豫一下,凭他拿去。先生粗略翻看一遍,点点头道:“你这一篇,虽然贴合八股之意,却也有些跟我们相似之处。行,还是别送进去了,送了也白搭。”
“你说什么?”
“我说送了也是白搭。”
徵明闻听,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怏怏不乐道:“如此说来,是我们学习偏颇了?”心中迷惑不解,只好调转回头。
“走吧!还是找个地方喝点小酒痛快些。”张灵在一旁提议道。
于是,三个人转身离去。他们当中,自然有两人情绪不佳,只有张灵感觉于他无碍。
三日后,御史考察当地学子的考试结束了。先生和徵明、张灵自然都要参加榜选。不知何故,临场考试时,张灵的名字直接被贴在考场之外不准入内。等到考试结束发榜时,徵明却也位列榜中,先生惊异地发现,自己只是考生榜的最后一名。
此种结果,令先生大大失望。
试想一下,先生虽然有冥顽之心,经常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可是以他当时的心智,无非学习可以速进,只须用一点功,别人需要成年累月学习的东西,他只月余或者数日就可以领会。所以,他在察觉到方御史对秦汉文辞不太喜欢之后,在考试中尽量少用那种文字。但最终的结果仍不理想。
发榜之后的第二天,先生于失意中拜会曹知府,才知道一些内情。
曹知府一见他的面,就埋怨道:“伯虎,叫你们去拜访一下御史,你们为何带些书册给他?你不知道,方御史以八股见长,最是讨厌秦汉文体?”
“您,您说什么?”先生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乡试会试,哪一试也不考秦汉文体,你就不要殿现你的文才了。对了,要不是我事先向他推荐你,恐怕你这次一定名落孙山,连会试也参加不成。今年八月应天府的乡试,你现在心里该有数了吧?”
“对不住尊师,我现在知错了。大人请放心,唐寅一定不负您所望,争取考出好名次……”
有了御史考的惊醒,先生果然收敛了心性。御史考到乡试,只有不到三个月时间。而这三个月里,正是天气酷热之时。先生其时除了遍览天下藏书,却也学了允明的方法,赤身裸体独自坐在书房里,在火盆里点着艾叶驱赶蚊蝇。再热得无法承受,索性备一口水缸,整个人跳进去,竟也如冰镇西瓜一般,把那酷暑给对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