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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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洪秀全和太平天国是中国历史上最诡奇的人和事件之一。19世纪初,洪秀全生于华南一个普通农家,做过村里的塾师,当时传入中国的西洋思想让年轻的洪秀全深为着迷,其中以某些基督教教义影响他的命运最深(有一群新教传教士和当地信徒专心把《圣经》和一些阐释教义的文字译成中文)。洪秀全刚接触这个宗教不久,但他的内心有一部分与时代的脉动相契合,使得他对基督教里头的一些要素作了字面上的理解,深信自己是耶稣的幼弟,天父交付给他特殊的使命,要把神州从满洲妖族的统治下解救出来,带领着选民,到他们自己的人间天堂去。

洪秀全怀抱着这种千禧年式的信念,从1840年代末开始纠集一支“拜上帝教”信徒,到了1850年汇成太平天军。洪秀全带领这支军队,转战华南华中,攻无不克,但也生灵涂炭。1853年年中,洪秀全麾下的水陆联军攻占了长江重镇南京,把那只存在于经文上、出于想象、扎根于土地的社会,创建为他们的太平圣地,并以此作根据地达十一年之久,直到1864年为止——其间有两千多万人或战死、或饿死——洪秀全及其残兵则死于兵燹饥馑。在急剧变化和深受外国影响的时代中,太平天国运动的发展和其公社意识的某些方面,很符合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象的共同体》(lmagined Communities)一书中的分析。参阅时请特别注意该书英文原著20、22页,关于“神圣”和“真谛”语言的部分;40页,关于“特许的接近”和“高层中心”;55页,关于朝圣和“神圣地势的中心”。

洪秀全及其信徒在一种天启式的灵视(apocalyptic visions)之中步上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浩劫,其根源可追溯到公元前2世纪。在这种灵视出现之前,许多文明盛行的是不同的信仰模式——在埃及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印度—伊朗文明中尤其明显。照之前的这种信仰模式来看,宇宙是秩序、繁荣与黑暗、混乱、毁灭这两种力量之间脆弱但又僵持不下的平衡。用《奈费尔提蒂预言书》(The Prophecies of Nefertiti)来说,尼罗河的潮涨潮落本身就是这种恒定模式的明证:


赤足过对岸,

欲求水载舟,

奈何河变岸。

岸地将变河,

水流复变岸。科恩(Norman Cohn)《和诸》(Cosmos),19-20页。译按:奈费尔提蒂是公元前14世纪的埃及皇后,助其夫婿阿肯纳顿(Akhenaton)制定新的宗教仪式。


在当时,死亡被视为沉寂,一种永久的等待,毫无苏醒的希望。虽然当时可能借着各种厚葬仪式,或是把心力放在生者身上来表达慰藉,但是人死是不可能复生的。在苏美尔人的《吉尔伽美什史诗》(Epic of Gilgamesh)中,死亡把人带到了终点:


进此屋者永不可出,

入此路者永不可还,

进入此屋永无光亮。前揭书,55页。译按:《吉尔伽美什史诗》成于公元前7世纪,亚述王亚述巴尼帕(Ashurbanipal)之时,内容是巴比伦时代的传说故事。这是有关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最重要的文献资料。


但是约自公元前1500年起,被称为琐罗亚斯德(Zoroaster,或作Zarathustra)的波斯先知创立了一种信仰模式,我们称之为“千年盛世说”,向人许诺了一个臻于至善的世界,混沌消弭,和平万代,由一位不受挑战的神灵统治没有改变的国度关于千年盛世理念的形成期,见前揭书77、95页;引文则引自56、99页。科恩(1996)假设,由于琐罗亚斯德(Zoroaster)和其他思想家的“古老生活方式与其中熟悉的确定性和保护”被毁坏,他们从这种“痛楚”中引发了千年盛世的信念。译按:史景迁与一般的说法有所不同。一般认为琐罗亚斯德的生卒年约为公元前628至前551年,也有人较含糊地说他活动的期间约在公元前10至前7世纪之间。。这些信念动人心弦,力量极大,也渗入许多民族的思想意识之中,透过叙利亚—巴勒斯坦各部族,又启发了杰里迈亚、但以理、以西结等人做先知式的预言,这些犹太教先知又影响了拿撒勒的耶稣和《启示录》的作者。这些经师和先知预见,在新世界实现之前,两股力量会有一场天启式的殊死争斗,善的力量历尽艰难之后,终将胜利,而恶的力量则将从世界消失。

中国后来也出现了类似的转变,而且就我们所知,这个转变是独立衍发的。中国人一直接受物质相生相灭的观念,成于公元前1000年的《易经》是最有名的说明。照《易经》的说法,创造的力量至多“或跃在渊”。若是发生冲突,“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而世间事物如火,“焚如,死如,弃如”卫礼贤(Richard Wilhelm)译《易经》,9、29、121页,“乾”卦、“讼”卦和“离”卦。。成于公元前5世纪的《老子》影响后世中国人极大,在书中,相生、相克和天道无常的概念互为补充、相得益彰。老子有言,“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在所有存在形态中,“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刘殿爵(D. C. Lau)译《老子道德经》,101、103页。

这些观念看似根深蒂固,但也逐渐有所变化,各个文明都有这个情形。《老子》的经文有歧异,含义也差异很大,到了公元2世纪,“太平道”的观念伴随着“天师道”的观念开始在中国生根,便是应经文的歧异而生。这些宗教运动有其救世的成分,企求一个至高的救世主,解世人于灾厄,开创太平世道,结束以往的一切。公元2世纪的一部经文中有“僮儿为群……吾自移运当世之时,简滓(择)良民,不须自去,端质守身,吾自知之”参见索安(Seidel)《形象》(Image),216、223页。其225页的引文引自《老子变化经》。

在公元3世纪到6世纪之间,随着道教各种门派和传入中国的佛教相互补充加强,这些天启式的想法变得越来越明确而强烈。疫病饥荒四起,君主暴虐无道,洪涝时有所闻,在在说明毁灭之日不远矣。只有少数人在天上救星及其在世间的代表带领下,才能躲过这场浩劫。大难结束之后,虔诚的信徒聚在一起,共组桃花源,过着安详和谐的生活。许理和(Erik Zürcher)《月光王子》(Prince Moonlight),215、12-18、21、53页。博德曼(Eugene P. Boardman)《太平天国叛乱的千年盛世观》(Millenary Aspects of the Taiping Rebellion,1851-64)的70-71、79页,以科恩的千年盛世信仰之范畴对太平天国进行了讨论。

自彼时以降,千年盛世的思想和天启式的信仰始终活跃,而且中外皆然。无论在中国或欧洲,倡导这些信仰的人将之同激进的政治与平权主张相连结,从穷人中吸收到信徒无数,每隔一段时间就率领他们与国家作武力对抗。在中国,从10世纪到19世纪这段时期里,朝廷常将这类起事归咎于“白莲教”的教众,但其实在白莲教教众之间并没有统一的中心教旨,他们只是一群彼此冲突、相互竞争的宣教和反抗群体特尔·哈尔(Ter Hair)《白莲教》(White Lotus),212、260页。在该书的120页,哈尔特别批驳认为摩尼教教义影响了中国的观点。

在欧洲,宗教改革之后仍有许多支千年盛世派别挑战罗马教廷,而且力量更为猛烈。清教徒的理想转到北美殖民地的沃土,乍看之下找到了建立各种“新耶路撒冷”和“祈祷之城”的完美环境。虽然那些抨击过分自由和平等的人仍然在为这个世界的末日提出新的时程,并以“联邦主义者的千年盛世论”(federalist millennialism关于欧洲传统较好的入门书之一,是麦金(McGinn)的《末日观念》(Visions)。关于胡斯派、塔博尔派和再洗礼派,见科恩的《千年盛世的追求》(Pursuit of the Millennium);关于清教“掘地派”和“平等派”,见伍德豪斯(Woodhouse)的《清教主义和自由》(Puritanism and Liberty);关于班扬(John Bunyan)的世界思潮,见希尔(Hill)的《修理匠》(Tinker)。关于美国的经历,参见布洛克(Bloch)《幻想的共和国》(Visionary Republic),25、12、205页;以及霍尔斯顿(Holstun)的《理性的千年盛世论》(Rational Millennialism),特别是103-165页,讨论艾略特(John Eloit)与其“实征千年盛世主义”的部分。鲁宾斯坦(Rubinstein)的《起源》(Origins),对19世纪初新教传教士在中国的活动做了分析。),让《圣经》中《但以理书》和《启示录》所展现的世界如在眼前,但是这种理想面对18世纪的现实,势力已不如从前。这些信仰的力量在19世纪初透过美国浸礼会传教士而带到中国,并强化了原先来自英伦三岛和中欧的福音派新教传教士的讯息。到了1830年代初,这些新势力在华南扎了根,将与中国固有文化一同争相影响年轻的洪秀全。本书就是要讲述这番因缘际会的结果。

我有幸承简又文的教诲,接触到太平天国史的各个层面;简先生是研究这场奇异起义的大学者之一,恩师芮玛丽(Mary C. Wright)在60年代末邀请简先生访问耶鲁,以期他能将那部洋洋洒洒的三卷本太平天国史简写成一本英文书册简又文著作的英文版在芮玛丽(Mary Wright)死后,由萨达德(Adrienne Suddard)续完,出版时书名定为《太平天国革命运动》(The Taiping Revolutionary Movement)(纽海文:耶鲁大学出版社,1973年)。。我当时虽然很迷太平天国史,但是这二十年我压根没想过会去写太平天国。在大陆,除了简又文之外,还有几百位历史学家和编辑人员在从事太平天国研究,这是因为共产党当局把太平天国看成社会主义者的原型,他们的经验可作为革命的借镜,而且太平天国的失败也说明:如果没有纪律严明的马列政党来领导,这类农民起义不可能竟其功。而且,几乎所有现存已知的太平天国文献都已译成英文,不难找到;我以前以为,太平天国的相关研究都已做尽。

不过,在80年代末,我获悉在伦敦大英图书馆发现了两种太平天国文书,共分三卷,是1860年代初在南京印刷的。这些文书记录了一系列的显圣,据称是耶稣和天父传给世间的太平天国信徒的。承蒙大英图书馆准许,我得以查阅这些文书的原件并制作复本;后来我去了北京,见到了发现这些文书的王庆成,并就其意义作了充分的讨论这些文书被冠以《天父圣旨》和《天兄圣旨》的书名。关于王庆成对这些文书之重要性的最新分析,见《〈天父圣旨〉、〈天兄圣旨〉和太平天国历史》一文,收录于他的《太平天国的文献和历史》(北京:1993年),197-244页。。我才了解到,这些文书的发现确能让我们对太平天国有新的认识。

当然也可说,新发现的文书所载的这类显圣算不上是确切的史料。但是这些显圣的时间地点是如此精确,而且还细述了几位太平天国首领及其信徒的举止,在我看来,这的确照见了这场起义。更有甚者,这些记录编排清楚,让我们一窥太平天国两段关键时期:其中一组(据说是来自耶稣)集中在太平天国在广西山区的成形时期;另一组(据说是来自天父)则集中在太平天国治理南京的头几年。这些显圣也与太平天国史上的许多别的事件有关:在记录耶稣降凡的那两卷,在当时农村社会这方面,提供了许多全新的资料;而天父显圣的部分则让我们对太平天国史上各个事件与洋人访问天京之间有何关联,提供了重要的数据。不过对我而言,这些新文件的用处主要在于照见了洪秀全这个人,它们也有助于我们了解受他感召的信众,以及洪秀全及其追随者如何回应那些信众。我们若想了解这些以救世主姿态出现的领袖如何创建一个可供驱策的实践基础,那么这些问题至关重要。这种观点的有力论证见于周锡瑞(Esherick)的《起源》(Origins)一书,特别是326页,他在此处主张,就像其他由农民组成的社会,中国也充斥着“宣扬形形色色的新迷信和新教义的教师、先知,或纯粹的疯子”,因此,“搞清楚他们从哪里获得了他们的观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理解他们的观念是如何吸引听众的”。关于最新的洪秀全传记总结,参见威尔斯(Wills)《名望之山》(Mountain of Fame), 259-273页。

以洪秀全为题写作,我几乎马上就意识到,这既是写经也是写人,而且写的还是经文中的经文——《圣经》。我不是专门研究《圣经》的专家,也不敢以《圣经》专家自居,前景一片茫茫。但我曾在几所每天必读《圣经》的学校里读过十几年书,我能了解,洪秀全从《圣经》中得到的力量、灵感和使命感是无可否认的,虽然他对《圣经》的反应是那么的个人化。这有一部分是因为洪秀全读的是中文的《圣经》,翻译的人是皈依基督教的中国人,或是住在东南沿海城镇、略通中文的西方新教传教士。这些翻译颇多任意发挥之处,语意含糊、讹误,原文所无之反意,造就了洪秀全的信念和命定感,却没有正式的宗教教育,这让我倍感兴趣关于《圣经》的翻译和传教这个重要领域的最新探讨,是斯莫利(Smalley)所著的《翻译以传教》(Translation as Mission)。。这等于再次说明了在没有引导的情形下,传递这么一本有爆炸性的书,是非常危险的,而且也说明了西方对洪秀全的影响有多大;它也助我了解洪秀全最后得到《圣经》时,为何将之据为己有。也因为《圣经》是洪秀全的,所以他想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可以照自己的意思来进行修改,如此便能以“更纯正”的方式把上帝的旨意传达给信众。

我无意写一本太平天国全史,也无意阐述洪秀全宗教信念的各个层面考察太平天国历史最好的英文著作仍是简又文的《太平天国革命运动》(Revolutionary Movement)和梅谷(Franz Michael)的《太平叛乱:历史和档案》。关于太平天国的宗教,最细致的论述见于博尔(Bohr)的《末世学》(Eschatology)和瓦格纳(Wagner)的《天国观念》(Heavenly Vision)。。我当然也无意说洪秀全对中国的社会、宗教,还有他军事神学的思想都是混沌一片,不够完整。本书的用意在于提供一个排比有序的脉络,来了解洪秀全的内心世界,并说明当他内心的想法和外在的脉络合拍的时候,吾人便能追索他行为的逻辑。

许多问题仍无答案,最关键的或许是洪秀全的性格和他挑起的那场天启运动之间有何关系。1840年代,洪秀全开始向广西山区一小帮农民和短工传道时,他曾想过由他的信念所启动的事件,其发展将导致千百万生灵涂炭,让中国一流的政治人物集中财力兵力,耗十年岁月来镇压吗?大概不太可能,因为洪秀全以为自己就是上天的力量,慢慢相信自己已经不受世道评判。如果,他真的想过的话,那么他仔细读过的《启示录》已明载,这等浩劫早已被道出了,混沌惧怖不过就是行将来临的光荣和平的一部分而已。我心里头没有希望洪秀全实现目标的念头,但我也不能全然否认他的追寻中有真诚的热情。本书卷首语引了济慈的诗,它就是由《启示录》而来,有些人相信自己身负使命,要让一切“乃有奇美新造,天民为之赞叹”,而洪秀全就是其中之一。那些从事这等使命的人极少算计后果,而这就是历史的一大苦痛。

史景迁

1995年5月15日书于美国康州西港

太平玉玺

天父上帝 天兄基督

天王洪日 主王舆笃

救世幼主 真王贵福

八位万岁 永锡天禄

永定乾坤 恩辑和睦

太平天国玉玺。这一方玉玺为20.5厘米见方,很可能制于1860年或1861年,此时太平天国已近尾声。玺文有如字谜,故历来学者对于玺文的行文顺序与解释素无定论。近来最广为接受的说法系王庆成提出,他认为应从中间的“天父上帝”开始,然后是下半部的玺文,四字一行,右左交替,最后结束在上半部“恩辑和睦”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