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上):百位特级谈教师专业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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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学生都是宝贝:情感世界的自我涤荡

于漪

一个甲子以前,我还是青年教师,教高中一年级语文。一次教工大会上,蔡校长说:“课任老师也应家庭访问,只有了解学生,才能教好学生。”我觉得这个号召有道理,就照着做了。我逐门逐户访问,了解学生的家庭环境、学习条件、生活习性、成长因素。这一番调查研究,让我大长见识,了解了社会,认识了多种多样的家庭。

我们学校在工人住宅区,绝大多数居民住房狭小,不少家庭连一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学生学习条件差。家访前,我已经有思想准备,但当我找到班长小张的家时,还是震惊了。他家住的是“滚地龙”,在两条铁轨的旁边。他的父母见老师来访,既震惊又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家的房屋进去要低头弯腰,里面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可以说是一点学习条件都没有。作为教师,我心中隐隐作痛。多么求上进的学生啊,要用心教,让教育改变他的命运。从此下定决心,我一定要雪中送炭,切不可势利。家境困难的学生,生命同样珍贵,教师对他们成长中的艰难感同身受,才能从精神到物质给予呵护和力所能及的支持。这句话讲讲方便,坚持做却很不易。这些学生的学习基本上靠学校教师的启发、指导、点拨,家庭无助学的条件。因而教师课后常要加班加点补课,提高学习质量。比如,每篇作文我都面批面改,分析利弊得失,时间、精力且不去说,有时被帮助者还不领情。此时,我总要冷静思考,清除抱怨的情绪,纯净自己的感情,振奋精神,寻找良策。

情感世界就是那么充满奥秘,对外界的人、事、景、物,由于主观愿望、审美修养、追寻目标的差异,人会升腾起各种不相同的感情,或爱,或憎,或喜,或怒,或热,或冷。就教师而言,对学生必须具备的感情是“爱”。教育事业是爱的事业,没有爱就没有教育。校长在大会、小会上不厌其烦地说:“要热爱学生,尤其是青年教师要过好这一关。”那时,我觉得校长真啰唆,耳朵都听得生老茧了。我自以为很爱学生,对学生一视同仁,不分彼此,从不对学生恶言恶语。但有些学生可是鬼灵精,有次聊天时,一名十分调皮的学生对我说:“你啊,你的天平有时一头还往上翘一点。你看到徐××,脸上就笑开了花。”教育需要公平、公正,学生最讨厌老师偏爱、不公正。听了学生这番话,我反躬自省,偏爱的毛病并未彻底改掉。我特别喜爱两类学生:一类是特别聪明的,你讲上句,他下句已接上来,悟性特高,我教起来省心省力;另一类是长得非常有趣的,像洋娃娃一般,两只眼睛骨碌骨碌转,一看到他,我就忍不住要笑。天公造物就是那么神奇,人的五官总是那样有序地排列组合,但呈现出来的却是千人千样,即使是孪生兄弟、孪生姐妹,也有细微差别。每个学生都是独特的生命体,都应敬畏,都应呵护,都应热爱,怎能以容貌来影响情感的好恶?说得轻一点是太随性、太幼稚了,说得重一点是太低级了。教师,特别是基础教育阶段的教师,从事的是为未来国民素质打基础的工作,每个学生都重要,每个学生都宝贵。教育不是到超市购物,随自己挑选;教育要面向全体学生,教好每一个学生。

感情问题来不得半点虚假。教师对学生全心全意、半心半意,还是三心二意,学生心知肚明。小学生可能还模糊一点,不会道其详;中学生,尤其是高中生,对教师德才的掂量如同文字表述,是夹叙夹议、具体生动的妙作。我曾对青年教师说:“你把学生当傻子,自己首先是傻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装出来的只会令人毛骨悚然。须知: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水管里流出来的是水啊!有些教训我永生难忘。我历来认为责骂、挖苦学生是教师最无能的表现。教师教育的本领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切不可冷言冷语,挫伤学生的心灵。语言暴力的危害,影响学生身心的健康发展。说道理是一回事,付诸实践成为自觉行动,又是另一回事,感情上非认真磨砺不可。我遇到过一名极富个性的女同学,每周必闯不大不小的祸,批评她,她不理睬;看到你,她用眼梢扫你一下,以表示对你的蔑视;表扬她的优点,她也不屑,不承情;谈心、家访,均收效甚微。我对我的同事们说:“我已黔驴技穷,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她改掉缺点。”一天早操,她又故技重演,捣乱得别人无法做操,提醒她多次,不听,“你又不是十三点!”(同学叫她的绰号,意即莫名其妙的人。)我脱口而出。她立即停了下来,不乱转乱打了。话一出口,我就很后悔,这哪里是教师的语言?言为心声,脱口而出的话往往是真情流露。尽管平时要同学不要叫她的绰号,自己却当着众多同学的面说,而且说得“艺术”。学生是人,是要尊重的。之所以脱口而出是由于我感情上的杂质,觉得她难办,难教育。“厌”的情绪不清除,怎可能与学生心贴心?对学生要丹心一片,他们还是孩子啊,在成长过程中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乃至错误,是常态。如果都那么懂事,那么自律,要我们老师干什么?越想越自责。事后,我在班级里讲了这件事,既自我检讨,又向她道歉。若干年后,她来看我,带着歉意地说让我操了许多心,很不好意思。学生真是可爱,她哪里会想到她给我上了一堂终生难忘的课:师爱要纯真,要不断清除杂质,就像眼睛一样,容不得有半点沙子。

把心扑在学生身上,教师就会改掉自己的坏习惯,就会让自己的生命力超常发挥。我这个人特别爱干净,看到脏物就反胃。作为班主任,开始处理班级学生丢弃的脏物时,我总是屏着气,捂着嘴。这怎么行呢?给学生做什么榜样啊!不清扫垃圾,哪来真正的卫生?于是,我横下心来改掉坏毛病。学生突然发病,呕吐一地,也能扫、拖、刷、洗,习以为常,胃也不往上泛泡泡了。一次在钢铁厂学工,半夜三更,一名女同学突发急性阑尾炎,送进医院须立即动手术。那时通讯条件差,无法通知家长,我就临时充当了家长。要把吐了一身的脏物刷洗掉,要通大便,要签字。当时心中只有快救学生的命的想法,没有想到风险。手术后我才感到害怕,挑的是多重的担子啊。一次在农村学农,我也遇到类似情况。一名女同学发高烧到40度,生产队缺医少药,连自行车都没有。半夜三更,我和另一位小尹同学(她个头比较高),沿着一条大河轮流把患病的小蔡背到镇上卫生院诊治。冬天,寒风凛冽,我又腹部手术不久,十多里路背下来,两眼直冒金星,棉毛裤都湿透了,但是学生获得了及时的治疗,几天就康复了。此时我心里的高兴劲儿难以言表。原来人是有韧劲的,绝不只是一株有思想的苇草,碰到危急时刻,生命力就会超常发挥。这,就是爱的力量。

十年动乱的日子,我这个年轻的“老”教师被罚专门带乱班乱年级。我时刻告诫自己:要练就一副敏锐的目光,发现每个学生身上的优点,着力于长善救失,引领他们健康成长。任何教师不可能代替学生成长,更何况自身也并不完善。我起早摸黑,全力以赴,总算一个个班级有了明显的进步,学生发展也比较顺利。就在我想稍微松口气的时候,学校领导派给我一名学生,经常逃学不上课,还偷窃、打群架,沾染了很多坏习气。任务必须接,怎么办?班级同学尤其是小干部全反对。我静下心来反复叩问自己:他是不是学生?他生下来就带着这些坏习气的吗?不挽救,不施以良好的教育,对他本人,对他家庭,乃至对社会可能带来怎样的后果?教育无选择权,每个学生都是宝贝。生命本来没有名字,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坏习气不是胎里带出来的,而是社会上的污泥浊水侵蚀的结果,我做教师的责任是帮助他洗刷污垢,要给予对其他同学一样满腔热情满腔爱。且不说把他“请”到学校上课的千方百计,也不说与同学们一起帮助他纠正恶习戏剧化的情节令人哭笑不得,只是那反反复复就不断掀起我感情上的波澜。有次,他与父亲争执被揍后离家逃走。我焦急万分,与几个同学找了他一天。这一天他旧病复发,找到他时,他对我说:“你也吃力,我也吃力,我是‘枪毙鬼’,改不好,你也不要花力气了。”怎么能放弃呢?不行,我带他回家教育,因为他的家庭环境实在太差。几个同学和我一起连推带拉地把他推上了公交车。我原本也有过这个想法,但他有偷窃的毛病,弄到家里怎么办?我首先想的还是自己,还是以私为重。下决心带回家教育是我感情上的一次突破。人心是肉做的,我以心换心,以情激情,以理疏导,与他平起平坐,同时信任他、鼓励他。他逐步安静下来,走上正道。带下来77届的学生,我生了一场重病,住院治疗。那时他已工作,知道后他来探望,看我在打吊针禁不住哽咽地说:“于老师,你不能死啊,你不要死啊……”他没有什么文明语言,反反复复地说这句话,是真情的流露,我很感动,师生情义无价。

我的学生不一定是最优秀的,但我的学生同样是家庭的宝贝,国家的宝贝,我当教师,把他们当宝贝一样来教育。不求他们能显赫,但一定要成为社会的好公民,服务国家,服务人民。我用荡漾的师爱滋润他们幸福成长。

顾爱玉,从事特殊教育工作52年。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特级校长。毕业于上海电视大学行政管理专业。上海市第四聋校原校长,兼任中共上海市第七届党代表,上海市第九、十届政协委员,上海市教育学会第六届特教专业委员会主任。获全国优秀班主任、全国优秀特教工作者、全国劳动模范、上海市“三八红旗手”,上海市劳动模范,上海市优秀校长等荣誉称号。两次参加全国聋校语文教材编写,著有《聋校语文教材教法》《聋校语文教学200问》等,发表《聋校语文教学自然性、整体性、交际性》等论文,主持撰写了“补偿—发展”特殊教育的市级课题论文。在担任上海市特殊教育研究所常务副所长15年期间,创办了《上海特教》专刊,创建了“特教在线”网站,主编了《探索·研究·交流》系列丛书,并主持汇编了五辑特教科研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