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26岁）

父亲的摘要

【1】一月十三日：①患初级肺结核（浸润型），失眠。②元旦前后写成《略论“A不AB”发问式》。③在“反资反修”斗争中写成《捍卫语言研究中的实践性原则》一文。④去年十一月写成《“们”和表数词语能否并用之规律探索》。⑤在四年级语言班讲“六十年来汉语语法的研究和评论”专题课。⑥《中国语文》1960年12月发表了两篇文章：《形式主义一例》和《谈一种宾语》，并于10月号上简单介绍了在《学报》发表过的《强喻初探》。⑦决定写一篇《论词组》。⑧寄上《普通话语音讲话》《注音教学手册》各一本，及《汉语初稿》中册一本。

【2】二月二十八日：①知道手指冻坏。②米米发烧送湖北医院诊治。

【3】三月四日：漱谷的信。

【4】四月十八日：关于稿费。

【5】六月十九日：①昭昭早产。②钻研语法形式和意义的问题，写成了《谈谈语法研究中运用意义和形式结合原则的问题》。③写成《试谈“A是A，但是B”型句式》初稿。

【6】七月二十六日：①已放暑假。暑假中除学习俄语外，重点放在研究“语法意义和语法形式相结合的问题”和“动词、形容词名物化的问题”。②粮食定量，买些南瓜配着吃。

【7】九月十四日：①米米送幼儿园，昭昭请人代看。②三叔父来信，铁丁于七月十四日生。③住华中村附9号，两个房间，一个厨房。④本学期教四年级的“现代汉语语法”，时间一年。⑤《现代汉语的“AABB”》本月底完成初稿。

【8】九月二十八日：写成《现代汉语中AABB重迭式》。

【9】九月二十九日：漱谷的信。

【10】十二月二十九日：①这学期教四年级的课和院干部进修班的课。②写成《谈谈“数量结构+形容词”》《试论名词同副词的结合规则》。③肺部病灶已有吸收。④一月份放寒假，想到衡阳去看看岳父。

信件

【1】一月十三日

父亲：

十月三十一日的来信，早就收到了。给您回信的时间拖得越久，心里越是不安。

既然感到不安，为什么又迟迟不写回信呢？

也许是由于神经衰弱，睡眠不足，工作又繁重，儿的身体变虚弱了。近来检查，发现已患了肺结核（初期，浸润型）。最近检查，又有患肝炎的嫌疑。神经衰弱，已使儿伤透了脑筋，现在又加上这种更伤脑筋的病，更使儿很感到有些烦恼。因为烦恼，又因为怕告诉了您增加您的烦恼，所以信老是不想写它。

家里也很久很久没有写信回去了，一想到这，便又不安，又惭愧。为什么不写信回去，除去上面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没有钱。儿知道，在家里，三叔也好，阿娘也好，哥哥嫂嫂也好，都需要经济上的支援。儿说了，这么多年，现在工作了，支援他们的责任自然而然应该落在儿的肩上。可是，惭愧，儿没有做到这一点。工资收入一直没有增加（谁都一样），近来钱又不太经用，而医生说，儿急需营养，因此又比以前增加了一项负担。这样，每月收入的工资以及一些和经常的额外收入（稿费）都很快就花完了。没有钱寄回家，心里总是感到抱歉，觉得只是写信回家告诉一下自己的情况和问问家里的情况，不但不会减少自己的不安，反而更增加内心的惭愧。因此，想写，又怕写，怕写，更不想写，便一直拖了下来。近来没有写信给三叔，正是因为：过去有一个时期，三叔每次来信都是问儿要钱，而儿总是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前两个月，收到嫂嫂的一封来信，到现在也还没有寄回信给她。为什么？因为嫂嫂说要修建母亲的坟墓，要儿做决定，这使儿感到很为难。一来，感到现在全国人民正在党的领导下以“大跃进”的速度建设社会主义，就在这个时候来修建坟墓，和时代的精神不太合拍；然而，又不好直截了当地把这个意思告诉她，怕引起人们的议论：不孝；同时，在感情上，儿的确也希望妈妈能有一个较好的长眠之所！二来，就是没有钱！很明显，如果同意嫂嫂的意见，不马上寄一笔钱回家去是不对的。可是……强弟，在您的信中知道了他很聪明，学习很好，非常高兴；可是，跟随着高兴而来的，只是惭愧！

没有钱寄回家，固然是一种精神上的负担；久久没有寄信回家，也同样是一种精神上的负担。因为儿想到，家里的人们，很可能又以为，儿当了高等院校的教师了，就把家里的一切人都忘掉了！这，的确是矛盾。

上面这些，考虑了很久，终于向您说了。

不过，您不要以为，疾病和有关钱和信方面所引起的某些烦恼，就已使儿陷入烦恼之中。不是，不是这样。在学习和研究上，儿总是一直满怀信心地前进的。一钻研起来，什么都会忘记了。有时，儿正是用专心的钻研来医治它们的。比如，元旦前后，儿就用这一段时间来写出了一篇论文《略论“A不AB”发问式》，写完后，自信质量不低，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快乐。

回顾一九六〇年，觉得在思想上，在学习上，都有了不小的进步，觉得没白过。

在思想上，由于参加了“反对修正主义”的斗争，对很多根本问题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思想上的提高，在自己的学习上也有所反映。那就是：一方面，能够运用马克思主义这一战无不胜的锐利武器，同语言学领域中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做斗争，写出了几篇文章，其中《捍卫语言研究中的实践性原则》是全系的科研重点项目之一。另一方面，在具体的学习研究中，能够运用正确的观点和方法。儿以为，去年十一月份写出的《“们”和表数词语能否并用之规律探索》和上面提到了的《略论“A不AB”发问式》这两篇文章，是在充分占有材料（收集材料的时间不下一年）的基础上，根据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写出来的。

在学习上，由于这一年来先后搞了语法理论和汉语语法研究史（即六十年来中国语法学的研究和评论），紧张是紧张了一些，然而却大大提高了自己，自己觉得掌握知识的深度和广度，比起一九六〇年以前是不同得多了。

汉语语法研究史，这学期来，一边学，一边写讲稿上课（四年级语言班的专题提高课），学生反应良好。现在才讲了一半，下学期才能讲完，整个教材下学期才能编写出来。

一九六〇年十二月号的《中国语文》，同时发表了儿的两篇文章：《形式主义一例》和《谈一种宾语》。（《形式主义一例》是用“华中师院中文系语言学战斗组”名义发的；因为这是一篇学术评论，有批评性质，用集体名义好些）。《中国语文》是中央一级刊物，文章在这上面发表了说明经过社会鉴定，质量不算太低，这使儿得到很大的鼓舞。

另外，1960年10月号的《中国语文》上，曾简单地介绍了儿发表在《华中师范学院学报》上的《强喻初探》一文的主要内容。

下学期的具体任务还没有最后确定，可能主要是搞科学研究和学术批判，教学任务不是很多。

米米在本月四日已满三岁了。他很聪明、伶俐。现在是在我们学院的幼儿园。

漱谷还是在艺术学院教书。近来又怀了小孩（这又是一件使儿伤脑筋的事！），身体不太好。

我们大概二月初放寒假。岳父母一再要我们到衡阳去过春节，可是儿考虑到儿的神经衰弱，怕换了新环境更睡不好觉；同时也考虑到经济问题（来往路费又要好几十元），所以还是决定留在武汉好好休息。

上面谈了疾病使儿有些烦恼，现在，这烦恼可以说已经过去了，它是绝不能影响儿前进的。当然，最近一段时期，特别是放寒假，一定好好休息一会，只做些资料收集工作（儿已决定写一篇比较大的论文：《论词组》）。

今年，您满期了。愿您更积极地改造自己，将来能为欣欣向荣的祖国做出贡献。

写得不短了。

祝您健康！

儿　义　1961.1.13上午

寄上：

1.一九六〇年十二月号《中国语文》一本。

2.《汉语初稿》中册一本。这本书中，“概论”和“词法”完全是儿写的。其他部分的几章，也是由儿编写或修改的。

3.注音读物两本。由于校对不够，里面有些错误，如个别地方把“b”印成“d”。

4.《普通话语音讲话》和《注音教学手册》各一本。

【2】二月二十八日

父亲：

两个星期前，收到了您的一封来信，昨天又收到了您的二月八号的来信。

知道了您的右手拇指被冻坏，我们一直很惦念。

早就应该给您写信的，可是因为米米病了，两人都忙于照顾他，以致拖到现在。

米米是在我院托儿所。我们一放假，他也放假回来了。二月二日下午回来，当晚就发烧了，到医院去检查，知道是出麻疹。我们俩都没有经验，就是日夜轮流照顾他，但还是照顾不好。二月六日，体温突然升到41度，转成肺炎了。当天就把他送进湖北医院。幸好，病虽很严重，但送进医院比较及时，到最近，已经好了。看来，三月一日重新送进托儿所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您的手指冻坏了，对于您的工作的确会带来极大的困难。您说，有两个可能。儿以为，应该争取最好或较好的可能，那就是多跟医生联系，细心照护，争取能长出新的指头或只切去指头的上半截。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应该往坏处着想，多多考虑将来整个指头被切除以后应该怎样办。

对于后一方面，儿以为，也应该有两方面的“考虑”。第一方面，也就是最主要的一方面，是要有正确的思想认识。不应该从个人出发去考虑自己以后的前途，而应该从人民利益出发去考虑自己以后还能为人民做些什么。从个人出发，将会觉得“完了”！从人民利益出发呢，则相反，将能在新的条件下做好您测量和制图工作；即使是完全丧失了搞测量和制图工作的能力，也能搞别样的力所能及的工作。儿觉得，我们都一样，都应该继续努力改造自己。看来，您是有些悲观的，在此同时，又这样地寻找安慰：反正年龄已经五十，接近残年，没有多大关系了。这是不对的。您是已经五十岁，但五十岁以后还有多少年啊！姑且算是十年吧。十年，儿以为，对您来说，这是一段很长而且很宝贵的时间，是您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一段。儿想，您一定能摆脱目前一时的悲观情绪的。——这是第一方面的“考虑”。第二方面的“考虑”，应说是，在新的条件下 ——拇指已经没有了 —— 如何做好自己的工作。儿提两个建议。第一，如果拇指还剩下一点（还有半截当然更好），还可以将这一点拇指和其他手指相配合起来使用。比方可以这样拿笔：□（福义插说：这个符号代表我所画的图，下同）。这样，开始当然会很不方便，但慢慢地也许会灵活起来。我们中文系资料室有个资料员，工作搞得很好，他却是十个手指都没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有两个拇指微微有点突出，两个手掌的形状是：□。他就是靠□这个地方相夹，夹着笔写字的；也是靠这个地方相夹，做其他工作，如找资料、吃饭等的。第二个建议，如果您右手拇指一点也没有，或者虽然有但实在难于做好工作，那么是否可以练习用左手呢？左手制图，不知怎样；左手写字，实在难于从左往右横写，那是否可以直写呢？如果这两个建议都不行，您已经不适合搞测量、制图工作，那就转搞其他工作吧。不管搞什么工作，都是有价值的。

几天前，曾收到三叔的一封来信。已写回信给他，并把这么久不写信回家的原因告诉他。不过，您如果能再为儿说一下，也是好的。

漱谷还在艺术学校教书。大约在五月间她又要生产了，要请产假了。产假一般是五十多天。她因为老是没有给您写信感到很抱歉。

寒假期今天结束了。本来打算在这期间好好休息一下的，可是米米病了，休息得不是很好。倒是在湖北医院看护米米的期间，写出了一篇论文《论代词》，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未在计划之内）。在医院护理米米的时候，我们俩轮班，漱谷夜间我白天。白天，坐在病房里，心里感到很烦躁。在烦躁的时候，儿总是喜欢钻研一些问题，在钻研中寻找乐趣（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所钻研的问题有价值）。于是，把资料搬到医院中，除了照顾米米的吃喝之外，专心探究代词问题（过去搜索了一些资料，有了基础），《论代词》就这样写出来了。所讨论的是四十多年来一个争论未决的问题。文章写出来之后，请了一些老先生提意见，知道里面有的地方说服力不够强。现在，儿正在继续探究；将来，一定能使它成为一篇质量较高的东西的。

关于“六十年来中国语法学的研究和评论”，已写了五万字左右的讲稿（草稿）。现在，我系已经决定停开这门课了，因为开这门课的条件还不很成熟，而它和师院专业又结合得不是很紧。因为停开，讲稿也就暂时停写了。看来，要完成这部书，三五年以后才成。

您对历史有兴趣，给您订一份《历史研究》好否？请告诉我们。

您的手冻坏了，在这个时候，也许您很需要一点钱用。这个月，米米病了，用了一笔，又是过春节，又用了一些，因此不能在这个月寄给您，三月中旬发薪后是一定可以寄一点给您的。

写到这里吧！

儿　福义上　1961.2.28

父亲：

今天又收到您春节的来信。

儿近来继续钻研代词问题，找到不少有价值的资料，形成了一些很好的论点，因此忙于充实、提高《论代词》一文，把28日已写好的信也忘记寄出了。就刚才，《论代词》已第一次修改完毕。再经过一两次修改就可以寄给杂志社了。

您说得对，儿一定要在战略上藐视疾病，战术上重视疾病。请您不要过分惦挂。儿近来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和过去相比，可以说是好得多了。

儿　义　1961.3.3中午

【3】三月四日（漱谷的信）

父亲：

早就应该给您写信的，今天接到您的来信，这就更不能拖了。

从您给福义的信中得知您的手指头冻坏了，我们都很着急和惦念，希望您好好注意自己的健康。

是的，福义的身体是一天一天坏下去，现在已患了肺炎，加上他原有的神经衰弱，这就更对他的健康不利，当然，这样就直接影响他的工作。正因为这样，我和福义都很重视它。特别是党非常关心我们每个人的健康，自去年下半年到现在为止，大力贯彻劳逸结合的方针，对有病的人，在营养方面给予一定的照顾，在工作方面，适当地减轻工作，这样就给有病的人创造了有利的休养条件，再加上我们自己的重视（因为我们知道身体并不属于我们自己的，而是革命的本钱），注意营养和休养，这样恢复身体的健康是不会拖得很长久的。福义的健康情况现在已有好转，今天检查没有肝炎和浮肿，就是以前的神经衰弱，近来因为没有下苦功，也好多了。再加上他对疾病有正确的认识，在精神方面我们互相鼓励，互相关怀；在营养方面我多照顾他，相信他会很快地恢复健康的。请您不要过分地惦记和焦虑，因为这样会影响到您的健康的。

我仍在原单位工作，教高中的语文。我校于二月二十四日开学，由于师生的身体都不够好，得浮肿病的有30%多（我也有些轻微的浮肿），还有肝炎和妇女病患者。因此学院党委决定推迟两个星期上课。在这期间以休息、养病为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提高教学质量。我会很好地听党的话，把身体养好，来迎接艰苦的教学工作。

米米现在已完全恢复了健康，已于二月二十八日送进托儿所。他很乖，不爱哭。托儿所教他的歌子他都能一一唱出，如《社会主义好》《东方红》《小燕子》……在他的鉴定表上，老师说他：“上课注意力集中，接受能力强，语言发展好，能讲出图片的简单内容，会唱歌，动作灵活，好动。习惯于集体生活，精神愉快，但有时不大听话，调皮打小朋友。文化卫生习惯较好，能保持个人卫生，知道饭前洗手，饭后擦嘴，大小便坐痰盂，爱劳动，能进行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擦桌子，搬椅子，浇水，捡石头。”小孩子从小送进托儿所，过着集体生活，接受共产主义思想教育，培养他们成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是再好不过的了。同时，华师托儿所，条件好，老师都是受过专门教育的，所以我们很放心。相信您知道这些情况，也会很高兴的。

您在经济上有困难，只管来信告诉我们。就写到这里吧。

敬祝愉快、健康！

儿　漱谷　1961.3.4早上

【4】四月十八日

父亲：

三月三十日的来信收到了。是刚刚收到的。

任何华美的言辞，都难以形容儿在知道您已经出监之后的兴奋心情。父亲，祝贺您开始了新的有意义的人生，祝贺您能为伟大的社会主义的农业建设贡献出力和汗。

不过，在兴奋、激动的同时，儿又很想知道有关您出监后的各种情况。比方说：您出监之后，留在原地工作呢，还是可以归家，是否可以由自己选择（当然，如果是政府希望您留下，您听了政府的话，这是对的）；现在在六分坊，目前 —— 手伤未好——主要搞什么劳动，将来可能搞什么工作；目前劳动的时间、报酬以及粮食的定量等如何；您出监后一切都要重新购置，但具体要重新购置些什么东西；诸如此类。总之，儿希望，能帮您考虑一些问题，解决一些问题。

您的手指，能够不整个儿切去，也使儿感到庆幸。然而，儿希望您能小心护理，使新肉能把骨头包起来。当然，假如实在是非要把骨头切去不可，也应听医生的话。切去后，只有那么半截手指，制图实在困难（儿在中师读书时也学过制图，深知制图的不易），但困难能否克服？“熟能生巧”。您是否可以多多练习绘制，使您的手指在新的条件下慢慢地习惯、熟练、灵活起来？儿之所以强调这方面，是考虑到制图这一工作对您的年龄和体力比较适合一些。

棉衣服，新的，儿们目前没法做。这并不是由于经济过于紧张；经济再紧张，一套棉衣服是买得起的，何况并不那么紧张！不能做的原因，是在于棉衣布票和棉花票。至于旧的，也难于买到，因为缺布票和棉花票的人较多，买旧衣的人也就多了。想来想去，觉得这样解决比较好：去年冬天儿做了一件新棉衣，虽然薄一点，但还暖和，现在儿已用不着，先寄给您应目前之急需；今年冬天儿再做一件新的，如果还是没有布票、棉花票，还有一件旧的（一九五六年做的）可以穿，反正武汉的天气不很冷。至于棉裤，就成问题了。儿来武汉之后，仅做了一件棉裤，是一九五七年做的。穿到现在许多地方已经破了，而且许多地方的棉花已经脱落，也就是说，它的御寒能力已经很弱了。但考虑来考虑去，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所以也先把它寄给您。也许（在那么寒冷的地方）有它比没有要好一点。

关于稿费：

杂志，有中央刊物和地方刊物，它们本身又各分好几个等级。每一本杂志上所刊登的文章，又有不同的等级。《中国语文》是中央一级刊物，编辑和基本作者大都是语言学权威，它稿酬较丰，但所发表的文章要求有较高的质量。目前儿只能在那上面发表解决小问题的小文章（当然儿并不轻视小文章，儿认为，从小到大，由低到高，是一个认真严肃的科学研究工作者的必经之路）。这些小文章大概属于第三等，有的也许是第二等。它们的稿费，以去年发表的几篇来说，《论“们”和“诸位”之类并用》是32元，《形式主义一例》是29元，《谈一种宾语》是26元。

过去，儿曾在《民校教师》发表有关修辞的通俗性文章。这是一个地方性小刊物，但儿的文章是特约的，第一等，所以每期都有20元左右的收入。

各学校的学报，是代表各高等学校学术水平的刊物，它不是一般的杂志，但为了鼓励作者，也有一些稿费。儿的《强喻初探》是32元，《“数词+量词”是词还是词组？》是20元。（按《强喻初探》，如果在《中国语文》这样的刊物发表，稿费至少在200元以上；但现在看来，它的质量还不够在《中国语文》上发表的）

书籍，有由国家出版社和地方出版社出版之分。同时，又有“著”和“编”之分。《汉语初稿中册》是由国家出版社出版的，但它是“编”的，自己的创见极少，所以稿酬也不是很多。它的稿费是一千多元。这一千多元主要已归公家，因为这本书虽是由三个人执笔写成，却是经过大家的讨论的，它是集体力量的产物。不过，为了鼓励，领导上最近颁发了一次科学奖金，奖金分几等，儿得一等（80元）。除儿之外，得一等奖金的还有一位同志，她是我们教研室的副主任，是这本书编写工作的领导者，同时又是这本书句法部分的主要执笔者。

注音小册子，是地方出版社出版的。而且，它既不是“著”，也不是“编”，只是为普及文化知识服务的小东西，所以稿费很低，两本共得30元多一点。不过，儿不计较这个。儿倒是因为由于校对不周，里面有些错误而时常感到不安。

写作当然不是为了稿费。不过这几年来，稿费常常帮儿很大的忙。在《民校教师》发表文章的时候，正是米米生下来的时候，很需钱用，它所帮的忙实在不小。最近得了一笔科学奖金，又正是漱谷快要生产的时候，它又将起不小作用呢！

您最近需要购置一些东西，而儿又正有着这笔钱，是可以抽出一部分来帮您购置的。您需要什么呢？

漱谷大约在五月底或六月初生产。在将要生产的时候，准备让她到衡阳去，因为在衡阳有她妈妈照顾她。等到生产后两三个月，再把小孩带回武汉。到那时，只能再请保姆了。现在保姆不好请，而且价钱贵（大约三十元一月），尤其是，请到好的、老实的还好，请到一些喜欢偷偷摸摸的，是很叫人头痛的。我们常为请保姆的事发愁。我们常想，要是家中有个老人，那该多好！当然，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不久前曾接到哥哥一信。他说曾给您寄过几封信都没有收到回信。他还在红花当会计。不过由于嫂嫂也离家劳动去了，关忠在家里没人照顾，看来哥哥他是有点不安心的。

他说，娘也经常外出劳动。

今天收到三叔一信。信中都是要儿养好身体的话。

这个星期日米米从托儿所回来后，我们打算一起去照个相，照好后再寄给您。

以后再写吧。

儿　义　1961.4.18中午，又晚上

因为棉裤要让漱谷抽空补一下，所以这封信拖到今天才（和棉衣服同时）寄出。漱谷本来要给您写信的，但因为要上课及熟悉讲稿，所以也就不写了。

1961.4.21中午

曾从邮局给您汇上几元钱，不知收到否？

【5】六月十九日

父亲：

先后收到了您的两封来信。因为您要买的东西没有买好，所以拖到现在才写回信。

在武汉，东西也是很难买到的。维他命丸、鱼肝油丸之类补品，很久以前就买不到了；有盖的口盅以及可以当饭碗用的菜盘也没法买到（就是粗土碗也不易买）。球鞋，要票；肥皂香皂，也要票。鞋票是四个人共一份，我们用抽签的方式决定谁要谁不要，结果让别人抽去了！肥皂，每人每月只能买半块，天气热了，有点儿不够用。

汗衫、袜子之类价钱不太贵，就是要布票。汗衫每件要二尺六寸，袜子每双要六寸。可是我们每人才有二尺二寸的布票，只能给米米添点衣服了。

昨天买到一个不要布票的帽子，还买了小包胶布。钱包，有拉链的很贵，三元左右，而且质量很差；儿原来有一个，不太用得着，将它寄给您。

华达呢、哔叽呢之类，这里也缺货，没法买到。问了成衣店，做一套呢子衣服用一百元左右，但他们自己没有呢子，要我们买给他们代做。这件事，只能等到呢子有货之后才能办了！儿将时时注意着，一有货，就先买着，再写信告诉您，可否？

您的身体，您的受了伤的手指，都使儿们非常惦念。

漱谷早产，于四月二十三日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孔昭）。太突然了，什么都来不及准备。打电报要她妈妈来，她妈妈又病了，来不了。请保姆，又请不起；东西太贵，买一点营养品（鱼、鸡蛋之类），就要从几元算起，没法再支付一笔数目相当大的保姆费。于是，一切杂事都由我们自己担当起来。我们准备自己继续干它两三个月，等下学期开学后再请保姆。

小孩虽然是七个多月就生下来了，但却长得很好。现在已经会笑了。

米米成长得不错，爱听故事，爱发问。

虽然难事好多，儿的身体却比以前好些。最近打算去复查一下，复查的结果以后再告诉您。

近来儿的主要任务还是修改教科书，大约在本月底搞好。儿虽然不搞教学工作，工资却是照发的。在我们这里，就是什么工作都不干，专门读书（进修）两年三年，工资也是照发的。

近来儿钻研了语法意义和语法形式的问题。最近写成了《谈谈语法研究中运用意义和形式结合原则的问题》一文，是这次钻研的心得之一，自己还感到满意，已将它寄给《中国语文》。另外，已写成《试谈“A是A，但是B”型句式》，准备最近把它修改好。

以前寄给您的几块钱，早就退回来了。

因为这两个月来用钱较多，不能多给您寄一点钱用，实在有些不安。

您所需要的东西，以后一买到就寄给您。

暂时写到这里吧。写得太草了。

祝您健康！

儿　义上　1961.6.19上午

【6】七月二十六日

父亲：

您需要的东西，只搞到帽子一顶、胶布几小包和钱包一个。在儿看来，这些都是比较次要的东西，最重要的还未搞到。因此，儿很想多搞几项以后再一起寄给您。结果，拖了又拖，拖到现在，还是什么都没有搞到。怕您等急，现在只好把已搞到的寄给您，别的以后再想办法。另外，替您刻了一个私章，质料不太好（没有骨、石之类材料），而且刻得很难看，想抽个时间到汉口刻一个好的，但又一直没有机会。这也是迟迟没有给您写信的原因之一。

黑龙江的布票，这儿是不能用的。

又：您寄钱来，实在不必。汇给您的26元，不知道收到了否？

呢子，还是没有。

不知您近况如何，很惦念。

我们已经放暑假。到九月中旬才开学。

暑假，虽然是“假”（休，沐也。——《辞源》），对儿说来，事情却比非“假”之时多一些。这是因为儿不想在假期中放松学习，而米米也从托儿所回来了，使得增加了很多家务事。

假期中，儿除了准备学学俄语之外，重点放在研究语法意义和语法形式相结合的问题和动词、形容词名物化的问题。因为这些方面自己原来有了某些心得，特别是，能够紧密配合当前学术界的讨论。此外，还想备备课。下学年，儿教的是现代汉语语法，这虽然儿比较熟悉，但也要准备怎样把它讲得更好些。

米米，很活泼。暑假回来，使我们的小家庭中增加了生气，这是好处；但也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最使儿们伤脑筋的是粮食问题。他的定量是13斤。正是很吃得的时候，13斤远远不够他吃的。过去在幼儿园，吃超额了，有补助粮补助。现在回家了，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将近两个月）只能靠我们补助了。儿从8月份起是23斤，漱谷要少些（实际多少，还未决定）。今年又是大旱，粮食生产很成问题。因此，听说我们的粮食定量以后还要减。现在我们自己在市场上买些南瓜之类配着吃，但这些东西都比较贵。（市场上，南瓜一般每斤0.26元）

小昭昭长得很好，会笑了。

孩子多了，麻烦也多了，对自己的学习、科研的影响，也就越来越大。儿有时为此感到非常烦恼。不过，仔细想来，这是一个现实问题，光是烦恼也不能解决。正确的办法，应该是既要处理好家庭事务，又要在科学的道路上满怀信心地前进，追根究底，永不休止。当然，认识是认识，在处理学习和家务事的矛盾的具体问题时，还不是很简单的，儿知道。

儿和漱谷近来身体都似乎比以前好些。

暂时写到这里吧。祝您健康！

儿　福义　1961.7.26上午

爸爸：很久没有写信向您问安，请原谅！

敬祝您身体健康！

儿媳　漱谷　1961.7.26

【7】九月十四日

父亲：

八月十二日的来信，收到了。

您的手指，还是原样，对您的劳动必然有很多的影响，这叫儿们很是为您着急。

钱，儿是汇了的，26元。怎么您没有看到汇单，只是由邮局直接把钱交给您呢？汇款收据，儿还保存着，现在寄给您，请您到邮局查对。如果在当地查对不清，请您将它寄回来，让儿再在这里查一查。少了6元，虽然不多，但也不应该有差错才对呢。

体力劳动消耗多，您的粮食不会有什么剩余，再说，全国粮票又不易换到，您何必着急给我们弄粮票来呢？这两个月，我们的粮食够吃了。原因是：前些时候，漱谷的妹妹从湖南到黑龙江农场去找爱人，她爱人是下放干部，党员。她在这里住了几天，给我们带来了三斤米，两斤粉子，还送给我们6斤粮票。这样，问题就解决了，您千万不要为我们着急了。

暑假就要过去了。小孩的笑脸虽然能使人向上，但他们的麻烦事也实在太多，多到叫你没有办法坐下来安静地探讨什么问题。整个暑假期，几乎全在搞家务琐事，在学习上，竟毫无收获。如果自我安慰一下，也有收获。那只是获得了几十张卡片，收集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原始资料，写了几条心得，如此而已！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竟成了空白点，想来实在可惜。

好在，快要开学了，米米就要到幼儿园去，而小昭子的麻烦，我们最近也找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把她送到别人家里去请别人带，白天送去（到吃奶的时间就去喂奶），晚上接回来，价钱是每月15元（米米在幼儿园每月要18元左右）。这样，虽然麻烦的事情还不少，但至少可以有一个比较安静的学习环境，让自己不至于在学术上一开步走就慢了下来。

昨天收到三叔的来信。他说，七月节那天，家里过得很痛快，因为娘、哥哥、嫂嫂都回来了，一家大小欢聚一堂。这一天，恰好三娘又生下一个男孩，真是喜上添喜。读了他的信，儿很是高兴。儿已写信向他祝贺，还说，儿相信，将来总会有这么一个机会，儿和您一道，带着漱谷、米米和昭昭，回到故乡家园，来一个大团聚。

三叔的这次来信，让别人给撕开了。办公室的同志说，撕信的人可能是以为信中有粮票，企图偷取。去年也曾发生过撕信偷粮票的事情。这样，儿考虑，您以后的来信，最好直接寄到我家里来。地址是：武昌棋盘街华中村附19号。

说到我们的“家”，附带着多说两句。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是一九五九年夏季搬过来的。说是“华中村”，其实是我们学院教师居住的地方，树木很多，环境较好，是城市中的一个“村”。我们住在附19号的楼上，有两间房子，一间厨房，说来，如果没有孩子的吵闹，这是很适合于专心地学习的（我们每月的房租水电费是7元多）。

有关太平天国的资料，领到工资就给您买。

过去说要订一份《历史研究》给您，可惜这个杂志已经停刊了。在旧书店可以零零碎碎买到一些旧的，不知您需要否？

我们是本月十六日开学，十八日正式上课。儿本学期的任务是教四年级的现代汉语语法，要教整整一年。任务是很重的，但这方面儿已积累了一些知识，不会感到很费力，看来是可以抽出一部分时间来搞搞科学研究的。

冬天快到了。黑龙江是很冷的地方，寒衣问题怎么解决，儿很为您担心。

漱谷，生了小孩以后比较劳累，身体差些。她本学期任务很重，既要教高中二年级的课，又要教高中三年级的课，还要改作文。这两天忙着备课，所以要写信向您问安也不写了，她很感到抱歉。

祝您 健康！

儿　义上　1961.9.14

从昨天起，儿开始写一篇叫《现代汉语中AABB重迭式》的文章，这篇文章的准备工作是从一九五九年上半年开始的。大约本月份可以完成初稿。

1961.9.16又上

【8】九月二十八日

父亲：

刚才收到您九月九号的来信。一吃完晚饭就上街去准备给您买太平天国史料和粤曲，可惜书店关了门，白跑了！

不久前儿曾写一信给您，估计现在您也收到了。

儿的寒衣问题已经解决了。—— 棉衣，拿1956年做的那件反面改制；棉裤，拼凑上七尺布票买了七尺布做面，用一条旧裤子做里，里面的棉花是用一截旧棉被弹成的。这样一来，棉衣也好，棉裤也好，又可以穿上个两三年。您说您又把棉衣服寄回来，儿很是着急。儿已用不着，特别是黑龙江那么冷的地方不多穿一点怎么行？儿还常常担心，您年纪这么大，严冬一到，没有足够的寒衣怎么能过得去呢！急急写这封信，是要阻止您把棉衣寄来，如果您已寄来，那将来还是要寄回给您的。

“学而后知不足。”对于一个疑难问题，儿总是想追本溯源，寻根究底，找出个究竟来。然而，谈何容易！看了这篇参考资料，就知道还有许许多多篇非读不可；涉及了这方面的问题，就知道还有更多方面的问题首先应该钻通。学海茫茫，真有“望洋兴叹”之感。正在这时，加上孩子的干扰，不能不感到心烦。在“理”上，儿知道心烦改变不了事实，但在“情”上，却怎么也避免不了产生烦躁。您的几次来信，对儿启示很大，儿今后将努力提高这方面的认识。——现在，米米已入幼儿园，昭昭已托人家带，“矛盾”算是解决了一大半，但提高这方面的认识却是今后仍然须要努力的。

最近儿已写成《现代汉语中AABB重迭式》一文的草稿（确切地说，只是雏形），现在除了备课之外，正挤时间来充实、提高它，希望它能反映儿在一九六一年的水平。大约在十月份可以完成初稿。

冬天一来，您的手指更难保护，儿很是为您担心。

据您前次的来信，您是又把钱寄来了的，但现在还未收到。如果您还未寄出，您就留着用吧，冬天一来，您是更需要用钱的。

祝您健康！

儿　福义　1961.9.28晚

【9】九月二十九日（漱谷的信）

父亲：

来信收读了。知道您的情况，很高兴！

我们都很好，米米已进托儿所，昭昭已托人带养，孩子多、麻烦多的问题，已基本得到解决。现在我们能正常地进行工作，不会因为孩子而受影响。这一点请您放心。

寄给您的棉衣裤，您千万不要再寄来，因福义的已得到解决。即使有困难，我们是能克服的，这里的冬天比起您那里来要暖和得多。

总之，我们一切都很好。您不要挂念我们，希望您好好保重身体。

就写这几句。敬祝近安！

儿媳　漱谷　1961.9.29

【10】十二月二十九日

父亲：

这学期来，儿的教学任务比较重。本来已经担任了四年级的课，后来又添加了教本院干部业余进修班的任务。两个头，两面扯，时间上感到有些紧。

教学任务重，科研时间就相对减少了。不过，本学期来，儿还是抓住些零零碎碎的时间，写出了两篇小文章，一篇叫《谈谈“数词结构+形容词”》，另一篇叫《试论名词同副词的结合规则》。后一篇，得到了一位教授的赞赏，称赞其无懈可击。这两篇东西，教研室已组织讨论。将来能否在刊物上发表，再告诉您。

湖北今年的收成还是不好，主粮减产了。红薯倒是产得很多，但运不到城市里来。可能由于油水较少，我们的饭量都很大，什么都觉得好吃。近来萝卜丰收，我们常常买来吃，这解决了一些问题。

可能由于精神上比较愉快，儿的身体看来又好了一些。上个月到医院去检查，所患肺部病灶已有吸收（“扩展”是恶化，“吸收”是好转）。也许再过一个时期，儿就能完全战胜病魔了。

米米，快四岁了，懂事多了，但身体较弱，常常害病。昭昭倒是长得好，已经学话，很爱笑，甚逗人爱。

您所需要的东西，还是没买到。

想给您订一份杂志，如《文史哲》之类，但订不到。

您冬衣缺少，在那样严寒的天气里怎么过？这的确使儿挂念。

我们一月底放寒假。寒假期间想到衡阳去一下。一来为了拜访一下岳父母（自从和漱谷结婚还没有看见过岳父），二来打算请岳母带一下昭昭，能带一年半载也好。

明天还要上课，需要看看讲稿，暂写这几句。敬祝健康。

儿　福义　1961.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