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为什么学习与研究工业革命

学习与研究工业革命，了解这场大变革发生的背景与前因后果，进而认识整个现代工业的发展图景，实际上就是理解当今社会形成的根源以及现代社会在物质层面的基本特征。但是，这并非象牙塔中的学者热衷于探讨工业革命的唯一理由。

从一开始，人们对英国工业革命的探讨就抱着极强的现实目的。第一批讨论与研究工业革命的人生活在19世纪，对他们来说，工业革命是活生生的当代史，左右着他们所生活的世界的命运。事实上，社会主义革命导师恩格斯是最早使用工业革命一词的作者之一。而恩格斯剖析工业革命，正是为了揭露现代资本主义的残酷无情，希望唤起人们改变悲惨世界的热情。尽管并非所有学者或作家都接受恩格斯的理论，但恩格斯确实代表了一种研究与书写工业革命的传统。诚然，马克思与恩格斯实际上不吝称赞工业革命对于人类生产力解放的伟大意义，但这一历史书写描绘的是一个童工受雇的艰难时世，揭开了工业革命的阴暗面。一些学者、作家和社会活动家参与到了这一传统的形成过程中。尽管他们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他们深深同情劳苦大众，在他们的笔下和呼吁声中，工业革命造成的贫富分化这一罪愆，大大遮盖了社会生产力在这场革命中的辉煌飞跃。

然而，并非所有学者都赞同这一历史图景。1951年9月，朝圣山学社在法国博瓦隆举办了一次会议，讨论的主题之一是历史学家论述资本主义的方式。实际上，会议的讨论集中于历史学家或其他学者对于工业革命的论述与描绘。负责辑录与出版讨论论文的哈耶克显然对那种揭露工业革命阴暗面的历史叙事不以为然，他写道：“（在伯特兰·罗素的最新著作中）罗素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工业革命在英国和美国都造成了难以言表的悲惨状况。我觉得任何一位学习经济史的学生都不会怀疑，19世纪初期英国的平均幸福程度要低于百年之前，而这种状况几乎完全是科学技术招致的。’……当我们发现今天版本众多、发行成千上万册的口袋本经济史都在积极地传播这种错误看法，我们当不至于过于惊讶。而我们所看到的历史小说也几乎毫无例外地以动人的笔触，讲述广大工人的境遇突然恶化的故事。”^[10]哈耶克的立场十分鲜明。

而以研究和书写工业革命闻名的经济史学家阿什顿（T.S.Ashton）则如此描述英国经济史学界关于工业革命的主流叙事：“根据我读过的大量的考试卷子，我只能得出结论：从大约1760年到1945年英国建立福利国家的历史，就是充满了血汗、泪水和压迫的过程。似乎经济力量天生就是邪恶的。每种节约劳动的设备的出现，都导致很多人的技能失去用武之地，导致整个社会失业率增长。”^[11]自然，阿什顿不赞同这种主流叙事及其构建的历史图景。

于是，对于工业革命的研究与书写，就有了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而这两种对于历史的诠释，都指向了改造现实世界的方案。否定工业革命的学者和作家，投身于社会革命和社会改良运动；肯定工业革命的知识分子，则热情地拥抱与支持以自由竞争为基石的市场经济。两套方案在政治与政策层面，导向的是极为不同的世界。

因此，从人们开始有意识地讨论工业革命的那一天起，学习与研究工业革命就有着极强的现实意义，与当代社会自身的命运密切关联。

如今，英国工业革命已经过去近两百年，但这个世界上实现了工业化的国家与地区仍少之又少。工业革命对于不少国家与地区来说，不是历史，而是现实，甚或是未来。如此一来，学习与研究历史上的工业革命，对后发展国家与地区的人们来说，就有了更为强烈的现实投射感。事实上，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经济学家们对于分析工业革命的兴趣之一，正是为了给尚未步入工业化坦途的第三世界开药方。^[12]当然，生搬硬套发达国家的经验于事无补，而对于发达国家工业革命的不同角度的分析，实际上也使学者们开出的政策药方彼此矛盾。然而，或许恰恰是这种矛盾所体现出的问题的复杂性，吸引了一代又一代学者来诠释工业革命，提出各种不同的理论。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智力挑战。

当然，抛开经国济世的宏大抱负，回归作为一个现代人的本质，了解现代社会的形成过程与基本特征，是通识教育的应有之义。即使只从好奇心出发，学习有关工业革命的知识，也是一个现代人探索自己所生活的世界的路径之一。事实上，工业革命历史叙事的多元性与相关理论的多样性，使这种学习可以足够充实而具有启发性，并不只像中学历史教科书那样单一。本书将介绍工业革命研究的基本文献，揭示这些文献背后的叙事传统，分析这些文献所依据的理论以及它们自身创造的理论，呈现不同立场的学者如何从不同的角度诠释工业革命，为有兴趣探究工业革命这一复杂历史现象的读者提供一张最基本的思想地图。本书在最后也将尝试利用最新的数据，对工业革命的基本历史进程进行刻画，并在附录中补充拓展阅读的文献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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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世纪》下册，吴象婴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第479页。

[2]查尔斯·布鲁尼格、马修·莱温格：《现代欧洲史·革命的年代：1789～1850》，王皓等译，中信出版社，2016，第170页。

[3]卡洛·奇波拉主编《欧洲经济史》第3卷，吴良健等译，商务印书馆，1989，第1页。

[4]Pat Hudson，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London：Hodder Arnold，2005，p.13.

[5]Sidney Pollard，Essays on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in Britain，Burlington：Ashgate，2000，pp.47-48.

[6]D.C.Coleman，Myth，History and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London：The Hambledon Press，1992，p.40.

[7]斯蒂芬·布劳德伯利、凯文·奥罗克编著《剑桥现代欧洲经济史：1700～1870》，何富彩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第135页。

[8]Thomas Crump，A Brief History of How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Changed the World，London：Robinson，2010，p.ⅶ.

[9]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顾良、施康强译，三联书店，1993，第622页。

[10]F.A.哈耶克编《资本主义与历史学家》，秋风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导论”，第6～7页。

[11]F.A.哈耶克编《资本主义与历史学家》，第3～4页。

[12]Pat Hudson，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