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访郁孤台
出了梅关,到抵大庾县城,地势开始平坦,重转水路,坐船沿章江顺水而行,直放赣州。
视野日渐开阔。虞龙首次走出广东,此刻,坐船直下,颇有乘风破浪、直挂云帆之意气。这日午间,船只靠岸,船家到岸边的小市集上备些供给,船客也可到岸上吃饭,不用老啃干粮。虞龙、小松跟上岸来,舒展下筋骨,顺便买些干粮吃食。
小市集零零散散十数家摊档,卖些茶叶、布帛、米面、肉干之类,有船靠岸,便变得热闹起来。周围沃野广阔,晚稻青青。小松看见有家小食肆,便道:“叔,我们去吃碗肉汤可好?”出门以来,多以干粮为主,可真够苦的,虞龙点头道好。当下,二人先去摊挡备了些煎饼、肉干之类干粮,然后走进食肆,点了两碗肉汤、一碟豆腐、一碟菜干和两碗米饭。肉汤刚上,喝了两口,便听得市集上一片杂乱,有人喊:“官兵来了!”又有人喊:“匪贼来了!”
虞龙抬头望去,见市集上大乱,档主在匆忙收拾物什,顾客行人慌张走避,东西撞倒声、小孩哭喊声、大人呼叫声,鼎沸如一锅粥;远方路上,尘土飞扬,马蹄声隐隐,马的鸣叫已渐渐可闻。已听得船家在急喊:“上船!快上船!”来不及多想,虞龙扔下十来个铜板,拿起刚才买的干粮,扯起小松,撒腿就往船上奔。
所有的船客都跑了上来,有两个差点掉进水里。当船离开岸边三五丈,一队人马已彪然杀到,为首几个黑脸汉子,手执枪棒,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数十喽啰,刀剑乱晃,皆气势汹汹。船客们惊悸未定,有人问:“这是兵是贼呵?”有人道:“谁知道!”
听得船家道:“这条水路我常走,倒是知道一些。听说,北方在打仗,东方在打仗,西南方也在打仗,有打败的反贼,也有打败的官兵,更有常年作恶的山贼。刚才那匪贼,还真不知道他们是兵是贼呢。”
有人恶狠狠的道:“管他们是兵是贼,抢百姓东西的,就是贼!”
这次靠岸,有五六条船,有两条逃走不及,被匪贼逮住,船家和船客的财物都被他们抢劫一空,有不顺从或暗自藏匿的,则拳打脚踢,棍棒交加,差点没出人命。匪贼在小市集上大肆洗劫,又汹汹而去,卷起漫天尘土。
船上船客十数人,有商贩,有出游的,有探亲的,身上皆有些少银子,众人暗自庆幸,只叮嘱船家千万不要再靠岸。眼下这世道,多乱呀。众人免不了心中戚戚,慨叹不已。
虞龙也是心有余悸,刚才急走,煎饼都跌落水中了。光天化日之下,匪贼横行,肆无忌惮。不见衙差,不见官兵,官员何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不是朝廷及地方官员要做的事吗?所谓安居乐业,朝不保夕,百姓如何生产?没有生产,何来税赋?没有税赋,何来粮饷安边?何来粮饷剿匪?何来安定天下?
虞龙暗想,当务之急,恐怕当是加强治安,安定百姓,让百姓安心生产才是吧。想罢,又叹一口气,读起书来。
过得一两日,船抵赣州。虞龙携小松上岸,进城找客栈住下,休息一宿,次日一早便前往郁孤台。在县学读书时,早些年,虞龙便听教谕说起过赣州郁孤台,知道它的大名,心中早已神往,此刻到达赣州,自是第一个要去。
郁孤台坐落于城西北贺兰山顶。孔庙位于山脚。虞龙先进入孔庙,拜祭了孔圣人,周边厢房正传来琅琅书声。孔庙正是府学所在。府学的声势,跟县学相比,自是浩大,听着那诗句朗诵,纵是文墨不通的小松,也觉肃穆异常,屏息不敢言。
出了孔庙,沿山路而上,前往郁孤台。贺兰山并不高,约十三五丈。郁孤台始建于唐代,以山势高阜、郁然孤峙而得名。山顶树木零零落落,枝横叶疏,时已初秋,昨夜下了场小雨,已有些许凉意。郁孤台,矗立于山顶,如嶙峋老人,苍老,而坚强。
虞龙凭栏远眺,但见远山苍莽,赣水如带。驻足片刻,虞龙目光收回,搜索起稼轩的痕迹来。见稍远处有块石刻,他走过去,见上面字迹遒劲,果然是稼轩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心中极为激动。他来郁孤台,就是来看稼轩的,读他的词,触摸他的风骨。虞龙蹲下去,摸索着碑上面的字迹,不禁高声朗诵起来:
郁孤台下清江水,
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
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
山深闻鹧鸪。
虞龙朗诵着,已是泪眼模糊。他站起来,眺望北方,脑海中一片金戈铁马,稼轩先生身披战袍,手舞长剑,率万马千军,冲入敌阵,战鼓雷鸣,杀声震天,硝烟一片。
然终是壮志难酬。稼轩先生遥想当年,隆祐太后被金兵追杀,痛感建炎国脉如缕之危,愤金兵猖狂,羞国耻未雪,乃将满怀悲愤,化为此悲凉之句。
稼轩的词,虞龙只知道两首,乃县学教谕不知从何处抄来,《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是其一,其二是《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此刻,虞龙不禁又是吟唱起来: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虞龙高声吟唱,身形如长枪挺拔。就在这石刻旁,在这古老的郁孤台上,在这暗雨欲来的初秋。虞龙内心澎湃,思绪激愤,今日之大明,何尝不似五百年前的南宋!其时金兵如狼似虎,长驱直入,如今后金似虎如狼,步步紧逼。自己跟稼轩先生比,更是难以望其项背!稼轩先生虽是壮志难酬,可怜白发生,却终究驰骋沙场把敌杀,而自己,区区一介秀才,报国门何在!
虞龙又想起陆放翁来。教谕亦曾讲授过陆放翁,讲过他的《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
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
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
鬓先秋,
泪空流。
此生谁料,
心在天山,
身老沧洲!
虞龙如剑矗立。稼轩、陆放翁,壮志未酬,然而他们最辉煌的时光,乃是在沙场上,是杀敌报国,他们人生最高的理想,就是保境安民、保家卫国。有志之士,决不是只为自己,只为有碗饭吃,只为功名利禄。他们是何等情怀,焉不教天下为名为利碌碌小人汗颜?
虞龙又想起范文正公来。心内慨叹不已。做人,当学范文正公,当学稼轩、陆放翁呵!
虞龙伫足良久,心内激情渐渐平伏,他再望一眼这远山苍莽,望一眼这遒劲石刻,望一眼这苍老而坚强的郁孤台,缓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