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萨多与卡萨尔斯
卡萨尔斯似乎有很多学生,其实大多是临时的或短期的,真正的学生不过三四个:葡萄牙人盖尔赫米娜·苏吉亚,美国人莫里斯·艾森伯格、伯纳德·格林豪斯,以及西班牙人卡萨多。卡萨多向卡萨尔斯学习的时间最长,师生关系十分密切,但两人却在西班牙内战和二战期间因观点相异而发生龃龉。
加斯帕尔·卡萨多(Caspar Cassado,1897—1966)生于巴塞罗那的一个音乐家庭,他的父亲是个作曲家、教会音乐家,还与他母亲一起开了家钢琴店,其兄很小就开始拉小提琴。卡萨多五岁接受音乐训练,在其父亲指挥的教会合唱团唱歌,七岁开始跟父亲的一个乐队同事学拉大提琴。九岁时,卡萨多第一次公开表演,卡萨尔斯在场听了很喜欢,确认他有天赋,有前途。1907年,为使两个儿子受到更好的音乐教育,父亲把家搬到了巴黎,在那里居住了七年。因得到巴塞罗那政府的资助,其兄后来成了法国小提琴家希鲍德的学生,卡萨多则有幸成为卡萨尔斯的弟子。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一个大师的教课有如“天启”,受益无穷,后来他称卡萨尔斯为“精神之父”。在谈到对其导师的早期印象时,他说道:
在巴黎期间,卡萨多与其父亲、哥哥组成三重奏小组,经常演出。在年轻的卡萨多四周,还有多名二十世纪早期的杰出音乐家:法国作曲家德彪西、拉威尔和萨蒂,西班牙作曲家法雅。卡萨多在学大提琴的同时学作曲,拉威尔和法雅是他的作曲老师。他也与意大利作曲家卡赛拉、西班牙作曲家图利纳和阿尔贝尼斯结交为友。后来,作为作曲家,除谱写管弦乐曲、弦乐四重奏曲、钢琴三重奏曲等作品之外,卡萨多还创作了题献给卡萨尔斯的《D小调大提琴协奏曲》以及大提琴独奏曲、无伴奏组曲等。他视作曲为一种“嗜好”,开独奏会时也常演奏自己的作品,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成熟的作曲家,有时甚至羞于亮出自己的名字,而虚报自己创作的大提琴曲的作者是舒伯特或博克里尼。其实,他写的乐曲大多是佳作,至今还常被演奏。
卡萨多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其国际巡回演出,终于成为世界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与他合作的乐队指挥包括德国的富特文格勒、英国的比彻姆和奥地利的温加特纳,演奏曲目包括贝多芬的《C大调小提琴、大提琴和钢琴协奏曲》、理查·施特劳斯的《堂吉诃德》,还有多名西班牙作曲家的当代作品。他与匈牙利小提琴家西盖蒂(后入美籍)合作演出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和大提琴二重奏》也很受听众喜爱。
1928年,卡萨多首次访问美国。11月8日,他与纽约爱乐乐团在门格尔伯格的指挥下首演了他自己的作品《加泰罗尼亚狂想曲》,他家乡的民歌和民间舞曲的旋律使美国听众耳目一新。同年,为纪念舒伯特逝世一百周年,卡萨多与柏林爱乐乐团在富特文格勒的指挥下演出了《阿佩乔尼奏鸣曲》(Arpeggione Sonata)。1824年,舒伯特在匈牙利美好的风光中获得灵感,为阿佩乔尼琴和钢琴谱写此曲。阿佩乔尼琴是一种弓弦乐器,形似吉他,大小与大提琴相近,有六根弦,比大提琴多两根,此曲后来成为音乐会常用曲目,但皆以大提琴代替,所以这首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又名《A小调大提琴奏鸣曲》。它有三个乐章,第一乐章的歌唱性主题、如歌如泣的旋律和叹息般的柔美音调,第二乐章既哀愁又有憧憬的主题,以及第三乐章极其轻快而又充满活力、浸透着匈牙利风格的曲调,都给人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卡萨多把自己谱的几个转调过渡段加进此曲,可谓锦上添花。
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初,卡萨尔斯和卡萨多的师生关系非常密切,师傅爱重弟子之情溢于言表。两人经常一起表演,如那首学生敬献老师的《D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就由他们俩联合首演。卡萨尔斯还多次亲自演奏或指挥乐队演奏卡萨多的作品,如1931年5月2日,卡萨多的两部作品由卡萨尔斯管弦乐团在西班牙首演,卡萨尔斯亲自指挥《加泰罗尼亚狂想曲》,卡萨多自己则独奏《阿佩乔尼奏鸣曲》。
然而,如此亲密的师生关系不久就遭受考验。面对西班牙内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一个艺术家应持怎样的立场?还可不可以演出?偶然的演出算不算犯罪?卡萨尔斯和卡萨多对此显然想法相异,误会、抵触、龃龉因此而发生。
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时,卡萨尔斯六十岁,早已功成名就,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音乐家之一。卡萨多才三十九岁,正活跃在美国,与纽约爱乐乐团联合演奏海顿《D大调大提琴协奏曲》及他自己改编的韦伯《单簧管协奏曲》,并举行独奏音乐会。纽约媒体称他为“小卡萨尔斯”。
卡萨尔斯旗帜鲜明,强烈反对佛朗哥,毅然离开西班牙,在法国南部小镇过了二十年流亡生活,对支持佛朗哥政权、德国纳粹和法西斯意大利的国家表示抗议,声明不再去那些国家演出。
卡萨多因喜欢意大利,早在1923年就定居佛罗伦萨。三十年代正是他音乐事业方兴未艾的时期,他尚需努力才能取得皮亚蒂戈尔斯基、菲尔曼甚至卡萨尔斯已有的名声,所以战乱期间也没有完全终止演出活动,仍在各国举行音乐会(西班牙内战期间则未回国演出)。他曾公开表示自己对政治不感兴趣,与之相熟的小提琴家梅纽因说卡萨多是“一个政治上不谙世故的人”。
二战期间,并无公开证据说明卡萨多曾在意大利演出,尽管传说他曾因墨索里尼情妇的催逼而为墨索里尼表演。梅纽因的自传提及这个传说,但未提供确切来源。卡萨多自己承认,二战期间曾在德国开过一次音乐会,但也有人为他辩护说,他努力与第三帝国保持距离。1944年8月,同盟国一解放佛罗伦萨,该市市立大学就开音乐会庆祝纳粹占领结束,卡萨多兴奋地参加表演,如明星般受欢迎,钢琴家、作曲家达拉皮科拉演奏的第一首乐曲就是卡萨多的作品。这都说明意大利人并未将卡萨多视为“通敌者”。1945年至1947年期间,卡萨多为恢复佛罗伦萨的文化生活做了许多工作。
1949年初,卡萨多又去纽约举行音乐会,并开始中美洲之旅。就在此时,卡萨尔斯的弟子、亚历山尼安给《纽约时报》音乐编辑发去一信,表示反对该报赞誉卡萨多,并附有卡萨尔斯的短函。
亚历山尼安接着还写了一大段表示愤怒抗议的话,此处似可不提。卡萨尔斯提到的德国指挥家富特文格勒、钢琴家吉泽金,战后分别被指控为“战犯”“通敌者”。他们在纳粹统治期间的演出活动很多,富特文格勒一直担任柏林爱乐乐团的指挥,吉泽金得过纳粹政府颁发的奖章。卡萨尔斯说卡萨多的问题比他们更严重,显然有失公允。
卡萨尔斯其实一直敬重富特文格勒。梅纽因在其自传中写道,有一次他问卡萨尔斯对这个德国指挥家的看法,卡萨尔斯回答说,他很钦羡他,“他不仅是一个音乐指挥,而且是一个德国人,他留在德国是对的,为音乐和音乐家们做了该做的事情”。梅纽因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一起灌录勃拉姆斯《小提琴和大提琴二重奏》的唱片,请富特文格勒来指挥,卡萨尔斯答道:“好啊,当然。”后来还在一封信中写道:“您应记得我告诉过您,没有比跟富特文格勒一起录唱片更愉快的事了。”
卡萨尔斯当时的名声如日中天,其短函的杀伤力可想而知,以致引起美国人对卡萨多的公愤,卡萨多因此不得不缩短访美日程,也失去了在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灌录唱片的机会。他的名誉终身受损,尤其在美国,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受宠。而最严重的是,正如梅纽因所说,“卡萨尔斯对那些指控的肯定显然伤透了卡萨多的心”。
不久,卡萨多便也致信《纽约时报》音乐编辑。他写道:
法国大提琴家富尼埃知道此事后,曾写信安慰卡萨多。卡萨多在回函中诉说了自己的痛苦心情,而最使他伤心的是,“反对我最厉害的人竟是我的老师,这使我不可能正当自卫,因为一个人不能对抗他自己的老师”。
梅纽因与卡萨尔斯、卡萨多两人都相好相熟,对卡萨尔斯抨击自己学生的做法不以为然。他在自传中指出,卡萨尔斯当时处于一个小团体的包围中,其成员曾多次参加普拉德音乐节,与卡萨尔斯相处甚欢,而现在“他们要利用他的名声达到自己的目的,包括惩处他们所怀疑的音乐家”“他们这些人自己并非英雄,却要求卡萨多这样的音乐家表现出英雄主义”,亚历山尼安正是把卡萨尔斯当作认可的图章,利用他来攻击卡萨多。梅纽因写道:“卡萨尔斯令我感到失望,他支持纽约抵制他最喜爱的学生、他自己宣称的‘接班人’加斯帕尔·卡萨多。”
不过,珍视友谊的梅纽因还是做了一件好事。五十年代,知悉卡萨多因被“逐出”卡萨尔斯“密友圈子”而感到绝望,梅纽因去见了卡萨尔斯,劝他原谅卡萨多。卡萨尔斯表示同意,并给在佛罗伦萨的卡萨多写了一封信,邀请他担任1955年在巴黎举行的“卡萨尔斯大提琴比赛”评委。卡萨多欣喜若狂,立刻飞往巴黎。两人一见面,便热情拥抱,喜庆重聚。1956年比赛,卡萨多又应邀参加评选。卡萨尔斯八十岁生日庆典,他也出席致贺,并邀请卡萨尔斯到意大利锡耶纳音乐学院大师班讲课。1959年,卡萨多与日本钢琴家原智惠子结婚,卡萨尔斯又一次前去锡耶纳。
与导师言归于好的卡萨多心情愉快,后来多次出远门演出。1959年、1961年两次访美,1962年首访苏联,在莫斯科、列宁格勒(现圣彼得堡)、基辅和里加表演,并担任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评委,还与原智惠子灌录多张唱片。1966年柴科夫斯基音乐比赛,他又一次当评委,在莫斯科拟了一个计划:翌年在基辅庆祝自己的七十岁生日,与苏联小提琴家奥伊斯特拉赫合奏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和大提琴二重奏》,由罗斯特罗波维奇担任指挥。可惜,他未能实现这个计划。1966年秋,佛罗伦萨遇特大洪灾,为帮助灾后重建,有病在身的卡萨多未听取医生要他休息数月的建议,忙着在欧洲各地举行筹款音乐会,结果于当年圣诞节前夕在马德里因心脏病发作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