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5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32)
这一次,渡边终于批准了让他赵宏伟在学校里重开国文课,赵宏伟心里兴奋万分。好像这国文课只要一开,他汉奸的罪名就能轻了许多似的。但是开课第一天,一个高小的学生就问他:我们长大了要是不当翻译,那学中文又有什么用?
“你说什么?”赵宏伟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这位同学他说错了。赵宏伟觉得,他该问的是:我们长大了要是不当翻译,那学日文又有什么用?
但是那位同学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
赵宏伟颓然了。
他真的,在给日本人教出好学生来。
赵宏伟遇刺的消息一传开来,街坊邻居纷纷扼腕叹息,都说可惜了那两个刺客了,为了杀一条狗白搭上了两条好命。北川建议赵宏伟住进镇政府,或者在家门前设立岗哨,都被赵宏伟拒绝了。北川说,您现在毕竟是赵家镇的镇长了,跟教育局长那种虚衔不同。赵宏伟说,现在这镇长,难道就不是虚衔?北川说,当然不是,我们皇军是有诚意的,我们当然要保护好我们的朋友。赵宏伟手一挥,说,我不怕,他们要锄奸,让他们来锄。渡边就在一旁嘿嘿一笑,说,很好,赵镇长代表体现了我们大日本皇军的英勇无惧精神,这非常值得宣传,近朱者赤,和我们在一起待久了,懦夫也会变成勇士。赵宏伟胸闷无比。
赵宏伟遇刺事件上报的那一天,秀珍来敲赵宏伟的门。敲门声急促而恐慌,以至于赵宏伟在开门前都没想到会是秀珍。秀珍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激动与悸动,微红的眼角似还有着未干的湿痕。她看见了赵宏伟,却又说不出话来。赵宏伟说:“秀珍,你怎么来了?”秀珍张了张嘴,却又闭了上去。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摸一摸赵宏伟的脸,但是却又缩了回去。一股剧烈的痛苦从她的脸上爬过。赵宏伟忽然一阵心痛。“你怎么了,秀珍?”赵宏伟轻声问。
“我看到报纸了,有人要……要杀你,是不是?”
“……是。”
“那……你没事吧?”秀珍的声音,弱得像一捧捧不住的水。
“没事,你瞧。”赵宏伟乐呵呵地说着,从上到下地拍打着自己的身体,以示自己安然无恙。
秀珍难过地低下了头。“……没事就好。”她说。
两人相对无言。
赵宏伟忽然又想起了子弹从自己头上飞过的一刹那。那一刹那,他的头发都被蹭掉了一些。他心里一热,突然忍不住说:“秀珍,能再看见你真好。”说得都有些莫名其妙。
秀珍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又说了一遍,说得一片痴傻。她忽然就笑了,破涕为笑,欲笑还带雨。她用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笑他,似是笑他说得痴,似是笑他想得傻。他也笑。两人都笑得山花烂漫,天光绚烂。笑完,他眼圈一红,她蓦然泪如雨下。
赵宏伟拉住了秀珍的手,说,秀珍,我们一起走吧,去重庆。
秀珍梨花带雨,点点头,说,嗯。
她紧紧地将头依在了他的胸前。他都感到了她泪的滚热。一刹那,他忽然很想吻她。但他知道,这一定不是真的。
快要到夏天了。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漏走,一转眼,赵家镇已沦陷半年有余。
剩下来的那一坛状元红,依旧被赵宏伟保管得很好。酒坛外纤尘不染,酒坛内芳香馥郁。赵宏伟也曾想过,要让它重新入土。以前就想过,两坛子酒都在时就想过,但莫名又觉得很无聊。就好像一个婴儿已经出世,你为了要让他少见一些这世上的污秽,就想把他重新塞回娘肚子里,这样做是十分可笑也很无聊的。酒为什么越陈越香?那香,就是用无尽的悲欢酿成的。而这无尽的悲欢,又只有裸露的岁月里才有,或者可以说,是无情的时光流逝中唯一的财富,也或者可以说,是霜刀雪剑里最珍贵的宝物。活得越老,喝酒越容易喝出眼泪。所以,赵宏伟常想,这状元红,不该是一种太陈太香的酒。不管是洞房花烛的欢喜,还是金榜题名的荣光,都只有在人年少时大驾光临,才足够点亮一个人一生心情的火炬。来得太晚,那心早已被失败浸透,被失望磨烂,被无尽的悲欢沉浮炼得如铁似铜、泡得锈气弥漫,那迟来的欢喜和荣光,又还有何欢喜与荣光可言?所以,状元红,是越陈,越香,便越苦。错过了年少时最美的时光,它便成了一坛失意之酒。而再失意,人也要在遗憾里继续走下去。这就是人活着的无奈之处。晚清动荡,新起旧亡,制度变革消灭了赵宝贵第一个为儿子开酒坛的理由,而心音的香消玉殒,又在赵宏伟的心里把第二个开酒坛的理由带进了阴森的坟墓。当然理由都是人自己找出来的,但是藏在理由背后的某些东西,恐怕穷尽某个人的一生,也未必能于废墟之中重新建立起来。这样就令人陷入了彷徨。而赵宏伟已彷徨半生。在这半生里,他苦乐不醒,宠辱难惊,浑浑噩噩,自惭形秽。有时候,他也想,也许有一天,他会将剩下来的这坛酒一饮而尽,而那一刻,他一定会泪流满面,就好像他喝下的将必然不是酒,而只是一坛几十年的尘。这想象令人心灰意冷、颓废不堪。
而他依然精心保存着这一坛酒,就像保护着自己的眼睛。仅剩了的一只眼睛。
方远梦给赵宏伟带来了好消息,说游击队经过慎重考虑,已经答应了赵宏伟的请求,愿意送秀珍母女去大后方。但是最近路上鬼子查得紧,得过一阵子再走。赵宏伟心情激荡,千恩万谢,说,游击队仗义,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