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34)

竹内在临走前，希望能去赵家镇小学听一堂赵宏伟讲的日文课。毕竟这个颇得上头欣赏的教育计划实施至今，他竹内本人还从未到学校里去视察过一回。这样他去了南京也不好吹牛，而且在职业感情上，他也觉得颇为遗憾。于是，渡边就着手安排起了竹内的听课视察事宜，力求务必要让竹内乘兴而来，满意而归。赵宏伟被渡边喊去谈话。虽然赵宏伟已贵为镇长，但本质上还是被渡边呼来喝去的东西。渡边对赵宏伟说，联队长亲自前来，讲课内容务必振奋人心，要知道，竹内中佐，不，竹内大佐，必将是皇军明日的名将之花。赵宏伟腰一挺，说，哈依。

没有其他同学在的时候，小菊已经愿意重新喊赵宏伟一声“宏伟伯伯”了。这是最令赵宏伟激动涕零的事情。就像女儿肯重新认他了一样。从以前到现在，他一直不敢在别人面前对小菊太好。因为小菊毕竟不是他生的，他对她太好，万一镇上的人以为小菊是他生的，那不仅对秀珍死去的男人来说是个侮辱，对秀珍和小菊来说也是个麻烦。人言可畏，不得不防。而他当了汉奸以后，就更不用说了，镇上的人在背后说了秀珍什么，他都知道。甚至还有孩子，在学校里骂过小菊，说她是野种。那一天，赵宏伟是真想挥手打那个骂人的孩子，但他终究没下得去手。孩子都是无辜的，他们不懂事，错的只有大人。小菊泪汪汪地看着赵宏伟，赵宏伟也没有去安慰她。他对她好，就是最大的不好，他想。那一刻小菊的失望与委屈，他懂。

面对小菊时，赵宏伟总有些莫名的悲怆。他也说不上什么原因。他有时候就是会暗想，要是小菊真是自己的孩子，那该多好。毕竟，他是个四十岁的老男人了呀！他有一腔的父爱，有柔软的心肠。但他却无妻无子。小菊就算再可爱，他也不能堂而皇之地抱着她去逛大街，给她买糖吃，给她做新衣服穿。他必须要恭恭敬敬，严严肃肃，为人师表，让镇上的人都说他好。这活着是多累呀！

这一天，小菊却突然问赵宏伟：“宏伟伯伯，日本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吗？”

赵宏伟说：“是的。”

“那我们为什么不做日本人呢？”

“因为别人的地方再好，也不是我们自己的家。日本人来我们的家里，也不是帮我们种花的，他们是来抢了我们的东西，拿回去装点他们自己的家的。”

“哦。”

“小菊，伯伯这段时间给你们上的课，你不要当真，伯伯是在唱大戏呢。以后不管到了哪里，都要记住，自己是个中国人，中国人永不服输。”

“哦。”

“……小菊……”赵宏伟搂着小菊，心里一酸，差点就又流了泪。我真是造了孽了呀，他想。

赵宏伟一个人在酒楼上喝闷酒。

近来收到的都是一些不好的消息，重庆开始遭受日军飞机轰炸，汪精卫开始大展鸿图，戴笠的锄奸队撤出了江庆县，转去支援上海军统站。而这支锄奸队的撤退据说也和赵宏伟有关，就是因为上次他们刺杀他没成功，反而还死了两个人，他们觉得这太亏了，为了一个小角色牺牲了两名好骨干，所以才决定转道奔赴上海。这让赵宏伟捶胸顿足地难受，为什么每一件遗臭万年的事情都跟他有关？他已经背负了那么多的骂名了，为什么现在连锄奸队的离开都和他有关？但这又是事实。他觉得太痛苦了。事实上，他个人觉得自从秀珍与他重修旧好之后，他对生死是已经置之度外了。要不是锄奸队的那一枪，秀珍也不会那么快地重新接受他的存在，而秀珍既然答应了离开赵家镇，那么他死不死、何时死就已经都不是那么重要了。汉奸迟早是要死的，也必须要死，否则国家的抗战没有胜利的可能，这一点他赵宏伟一早就深知。而能死得没有牵挂，便已是大幸福。因为他已为秀珍和共产党建好了通道，他不怕自己死后，秀珍母女会被困在赵家镇。

锄奸队一走，江庆县的日军和卖国狗都更猖狂了，老百姓日子更不好过了。大家恨赵宏伟，却也没人敢动他。连军统都打不死的人，必是福大命大，一般人又怎能打死他？大家都说。赵宏伟深陷在矛盾的煎熬里。没有人再来杀他，他固然是庆幸的，但是正因为他的不死，却让家乡再一次失去了自卫与反击的利刃，他又的确是成了助纣为虐的恶棍。他以前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落入今天这样的困境，这种困境，与生死无关，却比生死抉择都来得更重要，更让人难以取舍，一切都像个谜一样无解，却又阴魂不散，萦绕不去。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微醉的时候，他又看见了赵驹。他还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但是赵驹却向他走了过来，在他的桌旁坐下。他认识到这是真的。这让他更郁闷了。他此时此刻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赵驹。本来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买醉，不一定会有多少人认出他来，现在好了，两大汉奸聚首，不令人瞩目也难了。

赵驹让伙计赠送了两盘牛肉上来。赵驹边吃边说，赵镇长，看样子你这喝的不是高兴酒，也不是怡情酒哇。

赵宏伟一抱拳，说，见笑，见笑。

赵驹喝了一杯酒，说，你这个人就是矫情，日子都过得这么滋润了，还喝什么闷酒？

我怎么滋润了？

还不是？你又当了镇长，又大难不死，锄奸队现在又滚出了赵家镇，你不该大笑特笑吗？

你难道不也该笑吗？锄奸队一走，你也高枕无忧了，可是我看你今天，喝的也不是什么高兴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