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8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35)
我从来没有在乎过锄奸队,军统早晚会被特高课灭掉的,杀我也不是白杀的。我不高兴,是因为我升官升得没你快。
你不是就要出任江庆县警察局局长了吗?
黄了,渡边给按下来了。
为什么?
渡边说,他离不开我这个人才。
他是怕会失去了当主人的乐趣吧?
想不到你能悟出这一层,看来你也是深有体会了。当初我怎么说的?我说,你早晚会和我一样的。
谢您吉言,这份祝福就不必了。
不过也不要紧,你知道吗,内部消息,渡边也马上要升中佐了,到时会担任江庆县日军联队的副联队长一职,我跟着去,也不会吃亏。
哦,渡边就要离开赵家镇了?
是的。
太好了。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北川会来赵家镇接班,担任大队长。听说北川不太喜欢你?你的日子要难过了。
不会,我和每位太君的关系都不错。
同伙面前,就不要装大爷了。
赵驹嘿嘿地笑着,甩给赵宏伟一脸的轻蔑,然后仰脖喝酒。一杯下肚后,用手一抹头发,满脸的志得意满状,一只膝盖却在不停地哆嗦。赵宏伟在某本西洋书上看到过,抖膝盖是人撒谎或者紧张时的动作。这令赵宏伟顿时困惑不已。赵驹此刻撒了什么谎吗?赵驹有什么需要紧张的吗?赵宏伟觉得,都没有。赵驹喝着酒,吃着肉,眼神是那么傲慢与不可一世,腰上的枪锃亮,为他更添了几分威武与强壮。怎么看,此刻的赵驹都是赵宏伟记忆里原来的那个赵驹,镖局的大少爷,风流的浪荡子。与上次跟他赵宏伟在酒楼里聚饮时的那个赵驹不一样,那个赵驹的眼里是含着热泪的。正是那种热泪,才让赵宏伟没能狠下心来把子弹往他身上打。但是今天的赵驹却又是饱含着平日里恃强凌弱的风采。只不过他平日里不抖膝盖而已。这让赵宏伟不禁觉得赵驹是个谜。赵宏伟喝了一小口酒,不说话,就听赵驹扯东扯西。赵驹说,汪精卫的事情将来一定会是个历史谜团,天知道他和蒋介石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汪精卫就是蒋介石的第二套方案,要不然戴笠为什么没在能下手的时候对汪精卫下手?也可能,是因为蒋介石原本平白无故不好除掉汪精卫,知道汪有了当汉奸的心,就故意放他去当,然后汪就成了全民公敌,蒋要宰汪就成了天经地义,这种内幕谁能说得清呢是不是?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赵驹说,我们小时候的书,真的都是白念了,儒家要我们当忠臣,道家要我们绝圣弃智,佛家就更不用说了,三国教了我们权谋,唐僧教了我们改过,红楼教了我们痴情受苦,最有用的一本水浒,也就只是教了我们乱从上起,两千五百年了,从来就没人教过我们,要是有一天皇帝不在了,我们究竟该给谁卖命。赵驹又说,本来这几天,大家都是可以乐一乐的,东北派了一个四五十人的慰安团过来,先去了江北,接下来就要来江南,哪知道往这边过来的时候,半路上碰上了一架不知道是从哪里蹿出来的国民党飞机,把那个慰安团给炸了个稀巴烂,你说国民党有病是不是,有日本人不炸去炸那些比劳工还惨的女人,你说他们的抵抗对日本人究竟还有个啥用?能胜利才怪!
赵驹滔滔不绝地说着,两盘牛肉就快见底。他唾沫飞溅,笑容四溢,偶尔有人向他投来厌恶的目光,他便总是不可一世而充满挑衅地向那人一瞪。瞪完,他由内而外地舒畅。听着赵驹的口若悬河,赵宏伟越来越感到寒意刺骨。他忽然开始领悟到,赵驹的东拉西扯,或许和他平日里的东想西想、反复思量没什么两样。大家都是在用脑子里无用的空转,来麻痹心底里疼痛的神经,遮盖住眼前刺目的一切。当然在赵宏伟的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一直在对他说:赵驹就不是一个入流的东西。赵宏伟感到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赵驹,我们的下场最后都会是一样的。”赵宏伟喝了口酒,突然说。
“我知道。”赵驹不假思索地说。
“那你说说看,我们现在,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为了一些无益的事,说一些无益的话?”
赵驹一笑,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度有涯之生?”
赵宏伟无言以对,眼前忽然差点一黑。
而赵驹却开怀大笑。笑得四座皆惊。他威武极了地环视了一圈,遂无人敢动。
赵驹叫来了第三盘牛肉。他吃了两块,又开始说话。说这说那。赵宏伟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听这个人说话的勇气。他越是说得滔滔不绝、宛若家常,赵宏伟就越觉得人活着可怕。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明明已经死得片瓦无存了,却还在照常地吃喝拉撒,吹拉弹唱;人生已经绝望而死亡,生命却还没有结束,尸体依然要活得朝气蓬勃、自强不息:这是怎样的一种恐怖。又或者这的确只是赵宏伟的个人感觉,赵驹也许并不觉得自己恐怖。那么,真正令赵宏伟感到可怕的,也许就是他在觉得恐怖的那一刻,真的是拿自己当成了赵驹。
就好像,在赵驹之谜的深处,躺着的,却是他赵宏伟的尸骨。
赵宏伟从口袋里掏出了钱来,放在了桌上。他向赵驹一抱拳,说,您慢用,我先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
赵驹还在他背后醉醺醺地大喊:喂,赵镇长,别走哇,我还有话没说完呢,渡边说,你个老光棍,该不会是不喜欢女人吧,哈哈哈。
赵驹的笑声在后面余音绕梁,赵宏伟难受地都想要吐了。他走出酒楼,一看天空,那天是蓝得那么深,没有半点阴暗,光芒万丈,照得人心里一阵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