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分节[11]后
一中节[12]“菅野派”[13]的剧目《都羽二重拍子扇》[14]排练都已经开始了,可新版的排练脚本还没有印出来。这一缺货,艺人们的难处自然不用说,还有那么多的“票友”,到哪儿去找脚本呢?就连平时在图书界颇负盛名的广小路的浅仓书店和御徒町的下吉书店,也是一筹莫展,根本就没有存货。
“我自己倒是好说,可那些参加排练的人怎么办呢?”
“你看看能不能想到什么好法子啊?”
每次与菅野序柳[15]见面时,我们总是要说这件事。在元柳町河边二楼的书房里,我常常看到序柳趴在桌子上抄写脚本,而且总是一抄就抄到很晚。与受观众欢迎的曲子一样,一中节的每首曲子、每卷脚本也都是很珍贵的。序柳是个好动笔的人,在他的书架上,各种典籍应有尽有。那些与一中节派有关的种种古老文献,他也常常涉猎,且总是孜孜不倦地誊抄。在如今《都羽二重拍子扇》排练脚本缺乏的情况下,他就更得抽出时间来抄写了。因为他知道,要是不赶紧抄写出来的话,是会影响排练进度的。
我和序柳从儿时起就是很好的伙伴,所以也没有了普通朋友之间的那种讲究。每次只要淘到《都羽二重拍子扇》的老本子,我都会立刻寄给他。我想,这样也许能够给他提供一些帮助吧。这对我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我这样做,序柳也是十分高兴。
在地震发生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住在谷中的笠森稻荷附近。从初音町一直通往七面坂的这段路,就是人们所说的“六阿弥陀道”[16]。到达七面坂之后,再往日暮里方向走几步,左手边就能看到田村松鱼[17]先生开的古玩店了。我一直都是田村先生《北美之花》的热心读者。在一个宁静的冬夜,我不知不觉走到了七面坂附近,看到先生的身影映在店里窗户的玻璃上,心中真是感慨不已。《北美之花》是与永井荷风[18]先生的《美国物语》同一个时期出版的。作品虽然很出色,当时却没有引起多少反响,慢慢地也就销声匿迹了。如今,知道这本书的人可能就更是寥寥无几了吧。
有一年的六七月份——我之所以对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那是因为当时我看到了令人难忘的棣棠花。棣棠花叶那种苍翠的深蓝色,真的令人过目难忘,至今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有一天,我脚步匆匆地路过田村先生的店铺,眼前突然一亮——他家的店铺里居然有几册《都羽二重拍子扇》剧本。但是,那天我忙着别的事情,并没有能够在他的店里停留。当我第二天赶来时,店里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士笑容可掬地对我说道:
“啊,你是说那几本书吗?刚刚被一位年轻的小姐买走了呀。”
我想,这位女士应该是松鱼先生的后妻吧。可事情既然都这样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是这样啊……”
我的神情若有所失。可她又告诉我说,她经常会在公共澡堂遇到那位买书的小姐,估计住家就在这附近。
又过了几天,大大咧咧的我差不多都把这件事情给忘了。有一天,我偶然在初音町附近的横町听到了一中节中《品川八景》的乐曲声。听那拨子弹琴的声音,与其说十分的平稳,倒不如说略显得有些低沉。真没想到,乐曲的声音就来自我身旁的宅子里。于是,我悄然停下脚步,走近那扇素雅而整洁的格子门。一眼望去,却看到了门里一片青葱似的棣棠。
后来,我每次路过那里,都会特意放慢脚步,悄悄地朝里张望。遗憾的是,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拨子弹琴的乐曲声。院子里一直都寂然无声。
“是啊,她们家的院子虽说小了点儿,可听说种满了从向岛[19]的入金[20]移栽过来的青茫草。今年春天我也买了一点。”
一天,我与来家里打理花木的花匠聊起这件事情。他边说,边用烟袋锅指着面前的鹭兰。说来也巧,他和那家人有来往,知道那家主人的名字叫村上。他说,那家的主人是个美人,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听说是吉原一带“引手茶屋”[21]老板家的女儿,现在正与居住在佐竹附近的一位俳句诗人恋爱。
我虽然经常路过这位村上小姐家门前,却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她。
夏天过去了。一天,我又路过她家门前。只见她家朝向路边的窗户正好开着。借着这个偶然的机会,总算看到了她家里的样子。要说心跳加快可能有点夸张,但心情确实有些激动。我慢慢地挪着步子,悄悄地往里瞅了一眼。在那微暗的房间里支了一张小床,小床上方挂着一幅丝织的画。
“……紫阳花[22]儿开……”一晃就过去了,我隐隐约约看到这么几个字,也就是几秒钟的事儿。
“……紫阳花儿开……”虽然没看到后面的句子,却也能确定那就是酒井抱一[23]先生的俳句:
“紫阳花儿开,袅袅田田向天涯,出浴美人花。”
如此这般,既听不到屋子里有声响,也看不到屋子里有人迹,当然也就更无法看清屋子深处的情形了。
又一天晚上,我透过苇门,看到了院子里边的旋转灯笼发出昏暗的光亮。看着那淡淡的光影在悠然地转动,我不由得想到,在那灯光之下,应该有一双拿着团扇的纤细而白嫩的小手吧?可是,还是没有见到人影,也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宁静而沉郁……
那时,田村的商铺每到这个季节,就会出售烟火图案、雪花图案的浴衣[24]。可我想,那位村上小姐恐怕不太适合这种流行的款式吧。我觉得,还是那种简单利索的古式花纹图样的浴衣才更适合她。一中节流派的三弦弹奏,最捉弄人的,就是弹琴的节奏永远要比唱腔慢那么几拍,仿佛三弦琴永远都在追唱腔,却又总是追不上。这种韵味,这种难以把握的节拍,恰巧成了它独特的风格。因此,与那些尖利的唱腔相比,它就更加显得沉静而高贵。村上小姐的嗓音也应该是平静而高雅的吧。
就这样,她的身影渐渐地开启了我的思慕,像微微的光照亮了我的灵魂。
不久,秋天就来了。
秋分节祭祀的热闹过后,谷中[25]一带这两三天尤为寂静。午后的斜阳覆盖着菊见脆饼店的房顶,全生庵[26]的鸽子发出沉闷的叫声,从茶屋町那边驶来的罗宇屋[27]的车轮响声,还有年轻小伙子们肆无忌惮的吐痰声……都把秋的烙印打在人们的心头。我又一次路过村上小姐家的门前,看到她家的门牌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别人的姓名。不管是《品川八景》拨子弹琴声,还是《屠龙之技》[28]中的抱一的俳句,以及那小庭院里生长的青茫草,都急速地从我的生活中向后退去,变成了身后的一块布景……就这样,在恍恍惚惚之间,我既忘却了夏之已逝,亦不知秋之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