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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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个世纪

1.净肉

净肉属于五零后,比起其他五零后,他们的命运略微好一些,上山下乡让他们躲过去了,他们正碰上一个代号为八十六号信箱的保密军工项目紧急上马,他们这一批初中毕业生只要政治上没问题,一律就地招工,于是他们做梦一样成了工人。

净肉是他的绰号,谁起的,谁也说不清楚,怎么流行开的,谁也弄不明白。女工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把他叫净肉?男工会认真地解释:那家伙胖,浑身上下净是肉,简称净肉。解释过后,男工一定会呵呵地鬼笑,男工心知肚明,净肉是阳具的戏称。阳具净是肉没骨头更没脑子,平常软丢丢地,硬起来却又扳不倒,跟他的特征非常相似。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净肉结婚,把今天这个日子定为自己的新婚之日,是净肉的精心选择,今天是一个值得永远纪念的日子:伟大领袖毛主席诞辰纪念日。净肉参加工作以后,年年都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抓革命促生产先进个人,对毛主席的感情比对爹妈都深。尽管毛主席已经逝世好几年了,尽管现在已经不再评选学毛选先进分子了,但是净肉对毛主席的忠诚和热爱,不是时间可以冲淡的。

洞房花烛夜,学毛选先进分子也照样紧张慌乱,净肉的心跳得活像胸腔里在擂鼓,气喘吁吁有如铁匠炉前正在鼓风的风箱。他挣命扭动着,把身下的女人掰扯的活像一条即将剖鳞开膛的鱼。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才能把他膨胀肿痛的净肉安放妥帖。五零后没有性教育这一说,他们应该明白人事的年代,男女关系是整个社会的禁忌话题。涉及到婚恋繁衍之类的知识,他们依靠的是本能还有师傅同事之间流传的下流故事和骂人话。

好在做这种事情有本能的支配,再加上师傅同事间流传的下流故事和骂人话就已经足够。他终于成功了,净肉挤进了一个柔滑湿润的所在,与此同时,身下的女人发出了母猪挨刀般的悲鸣,眼角溢出了泪花花。他忘乎所以、本能地动作着,活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活塞,在滑润的汽缸里穿梭往复,身下,如今已经成为他老婆的村姑赵树叶辗转扭动,蹙眉啮齿,哼哼唧唧地叫唤着。他根本顾不上关照她的感受,快感统治了他,他拼命动作,仿佛一只捕获到猎物的饿狼肆意享受着身下的嫩肉……突然,发生了震耳欲聋的爆炸,那爆裂声有如炸雷震响在他的脑子里,又像是整座房屋都炸开了,他仿佛被一根无形的弹簧弹了起来,与此同时,体内滚烫的液体活像从失灵的开关里排泄出的开水,喷射而出……

他像高空中撒了气的气球,懵头胀脑地滚落床头,爆炸声还在持续,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前,是一个幽深的、濡染着鲜血和白浆的洞口,刚才,那个部位还是一个令他迷醉、美妙无比的神秘幽谷,如今却被炸成了红彤彤血迹斑斑的洞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他挖掘出来的,却浑浑噩噩地以为那儿发生了爆炸,或者说那儿被炸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儿。

他开始作呕,他的眼前一片火红,他以为自己的脑袋也被炸开了,以为污血糊住了他的眼睛。

爆炸声终于止歇了,新娘子惊慌地指着床下面提示他:“床底下,放炮了。”

浑圆隆起的乳房随着她的指画抖动着,活像扑扇着翅膀的白鸽。她那叉开的两腿并拢了,他找不到那个枯井一样幽深的黑洞了。他不知道刚才那个血淋淋黑黢黢的洞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那个洞口已经神奇的复原、完好如初了。他的大脑也慢慢恢复了思维,按照她的指点,跳下床朝床底下窥探,一挂钢雷子的灰烬活像晾干晒透了的稀屎摊在床铺下面,淡淡的青烟袅袅盘旋,到处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儿,新房简直成了民兵连实弹射击的靶场。钢雷子是手指粗的炮仗,里边裹的是黄色炸药,威力、响声都比一般的鞭炮要厉害得多,炸响的时候震感就跟在耳朵边放枪差不多。

他终于反应过来,肯定是那些刚才还嘻嘻哈哈在他的新房里吃喜糖、抽喜烟的家伙中的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挂钢雷子藏到了他的婚床下面,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让这挂钢雷子在最关键的时候炸响了。明确了爆炸的起因,他马上锁定了猴精,猴精这狗日的,除了他,没人能搞这种缺了八辈子德的恶作剧。

净肉弄清了情况,暗暗骂了猴精一通,他并没有想着要把猴精怎么样,不过就是一场恶作剧而已,比这更加恶质的耍闹在工人中间也屡见不鲜。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他回到床上,新娘子蜷缩身体躲到了两张单人床拼起来的婚床的尽头,活像一只受惊的白羊。新娘子那一身洁白无瑕的皮肉令他魂不守舍,这就是女人啊!青春期以来,对女人如饥似渴的精神追求和生理向往支配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眼下,女人,这个属于他的女人就赤裸裸地睡卧在他的枕边,他拥有对她的占有权。因惊吓已经熄灭的欲望死灰复燃,他磨蹭过去,搂住了那具让他着迷的躯体。他尽量温柔,小心翼翼,脑子里已经有了理智指挥下的爱怜、亲近的柔情蜜意,然而,新娘子却像一只落入狼嘴的小羊,拼命躲避、推拒着,恐惧让新娘子浑身颤抖,犹如一片暴风中的树叶,他蓦然想起来,她的名字就叫赵树叶。

这片树叶抵挡不住他孜孜不倦的纠缠,最终放弃了抵抗、逃避,摊手摊脚地把自己交给了命运,也就是交给了他。赵树叶离开娘家前,她娘就告诉她,从今往后,那个城里的工人洪水生就是她的命运,那个工人洪水生好,她的命运就好,那个工人洪水生不好,她的命运就不好。这句话伴着娘说这句话时那难得的郑重其事,深深印在了新娘子赵树叶的心里。

洪水生是净肉的名字,如今在单位里,这个名字仅仅是花名册上的记号而已,所有人对他都称之为“净肉”。临上车之前,赵树叶的娘追出来扒在她的耳朵边上叮嘱:男人就是女人的天,所以,嫁了,晚上男人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跟男人对抗,那样对女人才会好,女人才能生娃娃。

赵树叶顺从了,净肉却不成了,他百般努力,那根净肉却真的成了一坨无骨的软肉,活像一条遗弃在草丛中的粪便,怎么也站不起来,折腾了半夜,他只好无奈地放弃。赵树叶被他从怀里放开,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婚床的另一头,他则疲惫不堪地倒在枕头上,喃喃骂了一声:狗日的猴精不得好死,然后便酣然入睡了。

他们夫妻两人谁也没有想到,关键时候的这一挂钢雷子和那个血淋淋的恐怖洞口从此剥夺了他做男人的权利。

2.猴精

净肉没有猜错,床底下那挂钢雷子就是猴精放的。猴精姓侯,本名侯景山。车间主任是不是对给工人起绰号持支持、鼓励态度,他的理由很充足:八十六号信箱是保密单位,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绰号,有利于保密工作。在他的支持鼓励下,八十六号信箱的工人的工资表上,除了名字还都附注了绰号,就像特务组织的花名册。

在是不是的倡导下,称呼外号,既是保密工作的需要,也是对乏味枯燥生活的调剂,更是工友间关系熟络亲密的一种表现。于是,八十六号信箱的工人只要有了符合其某种特征的绰号之后,本名基本上就作废了。猴精和净肉是十六岁那年一起进入八十六号信箱当工人的,他们这帮工人从一参加工作就没有白天,天天都过夜生活。因为,他们进入的这家工厂是高度保密的国防企业,为了防止敌特的侦查破坏,他们的作息时间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很像昼伏夜出的兽类。而且,他们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方式延续了十年之久,聊以自慰的是,夜班津贴他们没少挣,按照规定,每上一个夜班他们能拿三毛钱的夜班费,每个月能多领十来块钱,顶别的工厂工人半个月的工资。文化革命结束了,改革开放开始了,马上就要进入八十年代了,敌人特务也不见了,他们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时间,反而有些不适应,尤其让他们怀念的是每天晚上三毛钱的夜班津贴。

猴精这个名头就令人可想而知其为人秉性,他除了具有猴子瘦小灵活的形体特征之外,比猴子更加精灵鬼怪,整人的恶作剧层出不穷,所以人们称其为“猴精”。前不久车间主任是不是开大会的时候严厉批评有些职工搞第二职业:“现在改革开放了是不是?我们是国有军工企业是不是?任何人也不准搞第二职业,不然怎么还能叫全民所有制的职工是不是?实在闲得没事干了,学学业务,钻研钻研技术是不是?”

“是不是”是车间主任的口头语,他是山东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却长得瘦伶伶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山东大汉,说话也粘粘糊糊一点不像传说中的山东大汉,无论讲话还是聊天,一句话里边总要带上个把“是不是”,所以大家都把他叫是不是。当他问出第十二个是不是的时候,一个人捏着喉咙模仿当时正在流行的歌星邓丽君软绵绵地嗲声回应:“不是”,会场哄堂大笑,把是不是气得太阳穴暴青筋,就地追查是谁捣乱,猴精被揪了出来。

是不是当场宣布,扣掉猴精当月奖金。多亏时间的脚步进入了八十年代,如果放在他们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就凭这件事情,就得在批判会上把猴精整修个灵魂出窍。现如今没了批判会,却有了扣奖金,这让猴精跟上批判会挨批判一样沮丧。那个时候刚刚恢复奖金制度,多少年没长过工资,突然有了奖金这一块额外收入,大家的感觉就跟发了大财一样,就是因为“不是”两个字,一个月就少十几块钱,对于每个月才三四十块工资的猴精,的确是一笔肉疼的损失。

过后不久,猴精就把自己的损失转嫁到了是不是和全车间工人身上。是不是接到紧急通知,车间的电葫芦出了故障,不排除故障就得停产。是不是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领导,也是一个技术高超的老钳工,为了不影响生产,他等不及维修工到来,自己先跑去检查故障。

电葫芦高高挂在车间三楼的钢梁上,要上去检查就得乘坐电葫芦的吊斗,是不是站到了吊斗上,操纵着拖了一条长尾巴的移动式开关把自己往三楼吊。刚刚吊到半空中,电葫芦突然不动了,是不是被悬挂在二楼通往三楼的天井处,上不去下不来,急得哇哇大叫,他情急叫喊的时候就会忘了说“是不是”。

全车间当班的工人闻声围拢过来看见是不是在吊斗上,七嘴八舌的出主意,却没有一个办法能够即刻拯救他。是不是在高空命令电工尽快查电,他判断是停电了。电工急匆匆跑去查电,配电箱、电线电路……一切正常,唯独是不是手里捏着的开关任他怎么按就是没有动静,活像一块冷却了的铁疙瘩。

猴精也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给是不是出了很多馊主意,一会让他顺着吊斗上的钢丝绳爬到钢梁上去,然后顺着钢梁的扶梯下来。一会又让找几个肥胖的女工在下面垫着,鼓励他从吊斗上跳下来……当然,他出的主意除了耍笑、起哄,没一个具有实际操作价值。当时净肉也在场,他跟是不是关系好,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凡是领导跟净肉的关系都挺好,不是他能溜会拍,而是他干活扎实肯出死力,人又老实话少,这种人哪个领导都会喜欢。

净肉看到是不是在半空中悬着,紧张得大汗如雨,两只手紧紧抓着吊斗四周的铁栏杆,活像被关进笼子惊恐不安的野兔子,心里非常不忍。再怎么说,是不是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按照年龄跟他们这帮人差了一辈,就这么吊在半空中给人展览,实在是太不像样子。最要命的是,那个吊斗是用来吊物料的,除了四根铁栏杆没有别的遮挡,脚底下就是一块铁板,万一失足掉下来,是不是就永远没有机会再说“是不是”了。

净肉闷不作声爬上了三楼,找了一根绳子,然后把绳子从上面递给了是不是,让是不是把绳子的一头系在吊斗上,另一头扔到地面上,然后顺着绳子爬下来。是不是按照净肉的办法,狼狈不堪地从吊斗上猴子一样的爬了下来。这件事情在厂里算一件未遂重大人身事故,全车间的人都被扣了奖金,大家一下子就都跟猴精扯平了。事故调查认定,事故的原因是电葫芦的移动式开关中间的接点上夹了一小片棉布,棉布刚开始是湿的,一通电发热之后,棉布被烘干,就成了绝缘体,结果电动开关失灵。至于这片棉布是偶然进去的,还是人为夹上的,谁也没有证据证明,反正不过就是一起未遂事故,既没死人也没伤人,扣了大伙的奖金发了个未遂事故通报也就不了了之了。

净肉心里却明白,这件事情是猴精干的。头天夜里,刚刚接班之后,猴精曾经拆开了电葫芦开关鼓捣,净肉当时还问了一声你干吗,猴精说开关不好使,他修修。第二天一大早就发生了是不是被困吊斗的事儿。净肉把这件事情闷到了心里没给任何人说。是不是接了个电话之后上吊斗查看电葫芦的,净肉没办法证明电话不是猴精打的,更没办法证明电话就是猴精打的,即便净肉能够确定猴精在电葫芦开关上做了文章,然后打电话诱骗是不是上吊斗,他也不会说出来,那不是他的性格。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既是净肉的优点长处,也是他的致命弱点。

猴精可不想按照是不是说的那样,没事干的时候学学业务钻研钻研技术,他对改革开放的理解就是放开了让老百姓赚钱,能发财的发财,不能发财的受苦。所以,他坚持搞他的第二职业:摆烧烤摊。今天晚上他心里挺舒坦,净肉结婚,他随了十块钱的礼,而工友们随礼的平均水平是两块钱,他送的无疑是一份大礼,不管怎么说一起参加工作混了快十年,自己有那个条件多送点没关系。这也让他觉得自豪,看着工友们惊诧的眼神和净肉感激的笑脸,猴精志得意满,夜里撂地摊卖烤肉所受的一切辛苦和讥讽嘲弄,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补偿。

闹洞房的时候,他瞅机会把一挂钢雷子留给了净肉。钢雷子就藏在床铺底下,捻子上绑了一根香,出门的时候乱哄哄地,猴精趁乱点燃了那根香,香燃到跟捻子捆在一起的部分,就会引燃钢雷子的捻子,然后就是猴精期待的爆炸……这个恶作剧并不存在恶意,仅仅是无数个闹洞房的创意之一,掰手指头数数,挨过这种炮仗的新婚夫妻绝对不止净肉一家。

可惜的是,猴精没有机会亲耳聆听那令人震撼的爆炸声,他还要守着他的烧烤摊子烤鸡腿、烤巴郎鱼,烤猪肉串、羊肉串,凡是能烤的他都要弄来烤。晚上十二点左右是小夜班工人下班的时间,那个时段工人会一窝蜂的经过这条昏暗的小街,他的一串羊肉要买五毛钱,其他小贩的价钱都是三毛钱,然而他的生意却好得不得了,这让其他小贩羡慕不已,他有他的秘密,有他的绝活,他谁也不会告诉。

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猴子抓紧时间穿肉串,篓子里已经装满了,他还想多穿一些,他自信,他穿多少都能卖光。旁边的三轮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啤酒,批发价一瓶一块钱,他卖两块钱。边干活边想到净肉和新娘子这会儿在洞房里的情景,猴精的心里有些莫名的骚动、异样的惑乱。净肉和新娘子今天晚上将要做的事情,虽然他没做过,但是他想过,迫不及待的想做,然而,他却只能想想而已,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合适的机会、合适的对象真的去做。净肉是他们这一拨工人里第一个娶妻结婚的人。本来,净肉不见得能够在娶妻成家这件事情上就跟他过去学毛著、抓革命促生产一样保持第一。然而,他口粗要求低,不计较娶一个没有户口、没有工作的农村妞,于是就又在这件事情上占了先。

猴精听说男人和女人做那种事情的时候,都要光屁股,男人要趴在女人的肚皮上。净肉给人的印象历来都是满脸革命正气,满身都是革命干劲,好像随时随地准备当革命烈士似的,所以,猴精很难想象一身正气的净肉在这种时候真会像传说中那样做那种流氓事儿。念头转到这里,猴精有点羡慕净肉,不管怎么说,人家现在搂着女人白生生的身子舒服,自己却在这冷冰冰的寒夜里穿羊肉。

“唉……”猴精叹息了一声,他有点迷惑了,不知道按原计划等有钱了以后娶一个城里姑娘好,还是像净肉那样管他三七二十一先从农村抓一个现成的用着好。

如果蓝纱巾还在,她会不会跟自己好呢?现在她应该明白了,跟那个三七开没戏。想到这个问题,猴精有点伤情,如果不是蓝纱巾把心思放到了三七开身上,也许自己还有机会,可是现在,无论是三七开还是他自己,蓝纱巾都成了心中永远的痛。

3.蓝纱巾

她小巧玲珑,相貌清秀,沉默寡言,如果不是班前班后要点名,人们甚至会忽视她的存在。她有一条蓝纱巾,她很珍惜那条蓝纱巾,纱巾的颜色是雨后晴空的湛蓝,系着那条蓝纱巾,就仿佛一抹晴空飘落在她的肩头。上班以后她就细心地把蓝纱巾挂在排班室的墙上,下班以后,换下工作服,再细心地围上那条蓝纱巾。于是,他们就都把她叫蓝纱巾。

也许是性格互补的天然需求,蓝纱巾的恬静和文弱非常吸引猴精,他对蓝纱巾简直入迷,可是却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说出来,一者,那个年代如果当学徒就谈恋爱,被人发现了肯定要当作资产阶级腐朽典型批判开除。二者,猴精自己没信心,他看得出来,蓝纱巾的心思在三七开身上。三七开这个绰号来源非常单纯:他留了一个三七开的分头,作为工人,上班时候,大家都戴蓝色的工作帽。唯有他,从来不戴工作帽,就怕工作帽压乱了他那一脑袋三七开的小分头。所以大家就把他叫三七开,就像蓝纱巾,这个绰号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含义,就是因为她老喜欢围一条蓝纱巾而已。

三七开对蓝纱巾却好像没有什么意思,吃饭的时候,蓝纱巾借口自己不吃肉,把排骨肉夹进了三七开饭盒里,三七开毫不在乎的夹出来转送给了净肉:“净肉,多吃肉才能保持不掉膘。”

那个年代,胖是有福气、体格好的表现。猴精冷眼旁观,蓝纱巾给三七开夹肉的时候,脸色绯红,明摆着含羞含情,一看到三七开把那块表达深情厚谊的排骨转送了净肉,她的脸马上僵成了一块生排骨。猴精看到这一幕,心里很难受,替蓝纱巾难受,也替自己难受,同时却又怦然心动,他觉得自己有了希望,显然,三七开对蓝纱巾并没有感觉,这就是他的希望。

然而,他的希望没有维持多久就出事了。

八十六号信箱有一个工序叫“置换”,就是利用较活泼的金属置换出较不活泼的金属。他们是用锌粉置换化学溶剂中的银等贵金属。置换反应同时会产生大量的氢气和酸雾。他们那个时候的生产工艺非常落后,用来盛装化学溶液的容器是几口大水缸,每口水缸跟前站两三个人,有的用玻璃皿给溶液里添加锌粉,有的用大塑料棒子搅拌溶液,为的是让置换反应更加充分一些。

出事的那天是小夜班和大夜班交叉的时候,蓝纱巾还有猴精、净肉等等十几个人在置换这个岗位忙碌。午夜十一点三十,突然停电了,那个时候的工人讲究一专多能,操作工也要会维修,大半夜的没电了,正在抓革命促生产,大会战,谁也舍不得停工等电工。于是蓝纱巾打着手电从工具箱里找到了电工用的三大件,叫上另一个工人去检查修理配电箱。毛病不大,保险爆了,蓝纱巾她们顺利地换好了保险,正要上螺丝的时候,却发生了短路。配电箱里面的螺丝桩距离非常紧密,不到五毫米,螺丝刀稍微抖动一下,两个螺丝装接触,必然要短路。如果仅仅是短路,倒也没什么,可是短路爆出的火花,在这间充满了氢气的房间里,就成了巨大的灾难。那一瞬间,整座房屋轰然爆响,火焰从四面八方燃烧起来,谁也弄不清楚火头在什么地方,大家的本能反应就是逃命。

他们惊叫着朝门口逃了出去,蓝纱巾却没有逃跑,她拉断了电源,又抱起沉重的锌粉桶朝门外边搬,锌粉的细度足以在高温下变成重磅炸弹,这是他们上班以后,接受安全教育的时候,师傅反复强调过的。蓝纱巾不是自己逃出来的,而是被氢气燃烧暴烈的气浪冲出来的,她活像一团燃烧的火球,从置换工段飞了出来,一直到外边,她的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锌粉桶。难以想象的是,她那样一个瘦小、文静、羸弱的女孩儿,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抱得动二十五公斤重的锌粉桶。

获救的不仅仅是他们那个班组,如果锌粉桶发生爆炸,整个车间都会飞上天,他们正在上班的三十多个人,还有正在楼下开班前会的几十个人肯定也要遭受厄运。一个月后,烧伤的工人陆续痊愈,回到了工作岗位,蓝纱巾却没有回来。她因严重的大面积烧伤被转送到北京治疗。医生说,她今后再也不能来上班了,她的脸被彻底毁了,鼻子、耳朵都被烧掉,她的一生可能都要在医院里度过,一个接一个的手术将会是她后半生最主要的生活内容。

单位组织了工会主席和团支部书记,在是不是的带领下到北京看望慰问她,她却坚决拒绝见面,医生也不同意单位的领导和同事没有征得她的同意跟她会面。是不是带着慰问组的人败兴而归,可是随即却接到了她从北京拍来的电报,电报很简短,只有两句话:“我永远再也见不到你们,你们却天天和我在一起。”

是不是读这封电报的时候,哭得忘了说“是不是”,大家泪水横流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向对面更衣柜看去,她那条蔚蓝色的纱巾搭在更衣柜的上面,蓝汪汪地地仿佛更衣柜上展开着一角天空。猴精呆呆看着那条蓝纱巾,心脏凝缩成了一团冰块,他知道,蓝纱巾已经从他们所有人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第二天,排班室更衣柜上的蓝纱巾不翼而飞,大家都感到蹊跷,蹊跷了一段时间之后,那条蓝纱巾的下落也就和很多事情一样被时间的河流冲淡了。

一个大巴掌狠狠地拍到了猴精的后肩背上,又痛又惊猴精跳了起来,转身正要破口大骂,看清站在面前的三七开,猴精惊诧不已,难道说曹操曹操到已经演化成了想曹操曹操就能到吗?刚刚脑子里闪过三七开,此刻三七开就笑嘻嘻地站在了他面前,头发仍然三七开,穿着蓝涤卡,脖子那儿露出一圈雪白的衬衣领子,很有点机关干部的样儿了。

4.三七开

三七开笑嘻嘻地站在猴精面前:“猴精,难怪是不是老骂你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你果真搞第二职业啊。”

猴精好久没见过三七开了。三七开是他们这帮工人中唯一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毕业以后分到了市委秘书处当秘书,也就很少跟他们再联系了。今天晚上不知道哪股风吹错了方向,把他给弄到了这里。猴精有点尴尬、惶然,混得不怎么样的人在混得像模像样的人面前,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感觉。好在猴精根本不是会被什么事情僵住的人,他马上转换情绪,抖擞精神:“别想白蹭我的烤肉串,我是傻婆娘招汉子,不认生熟只认钱。”

三七开话里已经有了官气:“整天呆在政府机关,什么时候都得架着,今天到你这里换换环境,松弛松弛,也算是考察一下个体经济的现状吧。”

猴精跟他打哈哈:“既然领导是来考察的,那我也只好免费了,省得领导到处宣扬个体户唯利是图,见了熟人领导都不放过。”

三七开反过来也对他打哈哈:“领导光临你这破摊子,本来就没打算交钱。想当年,老子进城下饭馆都不交钱,快点烤肉,给我来五十串。”那年月,电影少,一部电影翻来覆去的看无数遍,“老子进城下饭馆都不交钱”就是他们看过无数遍的电影《小兵张嘎》里边,一个胖翻译官的台词,三七开、猴精他们这帮人没有没引用过的。

一句老电影台词,让猴精生出些柔柔的旧情怀,他本来不想这么早就生火点炉子,小夜班的工人们还没有拥过来,现在就点炉子浪费木炭。三七开这话一说,猴精就连忙动手燃了根木片,扔进了铁炉里,木炭开始燃起紫蓝色的火苗,猴精挑选了一些比较丰满的肉串给三七开烤了起来。

几十串穿了肉片的钎子整齐的排列在长方形的烤炉上,猴精熟练的在上面撒上了他特制的调料,不时翻腾着肉串:“要辣一点还是不辣?”

三七开自作主张从三轮车上掏出两瓶啤酒,用牙咬开,先咕嘟嘟灌了几口,嘴边沾了一圈白色的泡沫,活像一个刚刚上岸的螃蟹:“真痛快,好久没有这么畅快了。”他用手背擦抹掉嘴巴上的泡沫:“净肉结婚了?改日我得去看看,我还备了一份礼,工作太忙没顾得上参加他的婚礼,他没骂我吧?”

“三七开改成马后屁了,婚都结了,你还跑过去干吗?人家好着呢,顾不上骂你,可能连你都没想起来。”猴精抄起已经烤好的肉串递给了三七开。

三七开狼吞虎咽,却并不耽误他说话:“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净肉可是我们这拨人里第一个成家立业的。不过我也凑合,当科长了……”

“嗯,祝贺你,今天晚上免费。”

“你有对象了没有?”对象是上个世纪人们对未婚妻、未婚夫的统称,这种称呼定义明朗,概念清晰,不像这个世纪人们喜欢说的“男、女朋友”那么暧昧、宽泛。

“还没有,你呢?”

三七开摇摇头:“事业为重,顾不上。”

“对,事业为重。”猴精随口应付着三七开,觉得三七开有点腻歪歪的烦人。他并不是对三七开有什么成见,而是有点心不在焉,也有些莫名的烦躁。都这个点了,她怎么还没来?他煽着火下意识地四处张望,路灯的光晕有如一圈淡黄的罩子,把猴精和他的烤肉摊罩在里边,罩子以外黑黢黢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远处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脚步声平实沉静甚至有些缓慢,但却没有迟疑,一直朝猴精的烤肉摊子步了过来。

猴精的心顿时踏实了,她终于来了,一如既往,瘦瘦的,小小的,静静地坐在路灯光晕外暗处的凳子上。光线很暗,可是猴精仍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她长长的、细细的凤眼里浸满的深黑色忧郁,还有被浓密睫毛抹上的沉沉阴影。

“都来吃啊,都来吃啊,肉肥味足调料香,闻一闻都馋断肠子的肉串啊……”猴精突然精神振奋,大声吆喝起来。猴精吆喝的时候,有意模仿维族人卖烤肉串吆喝的味道,却又模仿得不像,听上去怪里怪气的。

三七开又问起了净肉:“净肉结婚热闹不?”

猴精告诉他:“热闹,是不是上蹿下跳,还穿了一身新衣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结婚呢。”

三七开把手里吃净的钎子投进木箱里:“是吗?真遗憾,我一定要专程亲自去给净肉贺喜。”

猴精“哼”了一声没搭话,他不相信三七开说的是真话。三七开说的却就是真话,他自己承认,他一直欠着净肉一个人情,一个很大的人情。那一年上级要单位推荐一名优秀青年工人上大学。要说优秀,青年工人里谁也比不过净肉优秀,刚刚开始吐故纳新,他就入党了,如果他要去上大学,当工农兵大学生,谁也比不了。

三七开私下找到了净肉,要求净肉把这次机会让给自己:“我们都是一起参加工作的,你看看你,年年都是学毛选积极分子,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不论是入团还是入党,哥们都积极给你投赞成票,这一次你也要帮哥们一回,把这次机会让给我。”

净肉让三七开三忽悠两忽悠就有了深深的愧疚感,好像他真把大家伙的好事都一个人占了。而且,不管怎么说,他还欠着三七开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他作梦的时候说过反动话,三七开没有揭发。净肉不是不记别人好处的人,于是当场点头承诺:如果组织上把这个指标给他,他一定让给三七开。

果然,单位把上大学的指标盖帽给了净肉,是不是亲自拿了推荐表找净肉填写,净肉推辞了,没说什么理由,就两个字:不去。是不是照例征求他的意见,如果他不去,他推荐谁?净肉说了三个字:三七开。三七开终于圆了大学梦,顶替净肉上了大学。这件事情三七开并没有忘却,净肉结婚,他要单独专程去给净肉贺喜,不跟别的人凑份子,要给净肉送十块钱的厚礼。

猴精这肉烤得非同寻常,让人吃上了就停不下嘴。三七开啃光了面前的肉串,招呼猴精再拿十串过来,却没有反应,别过脸一看,只见猴精表面上正在精神抖擞地翻打着炉上的肉串,眼神一个劲朝旁边的阴影处飘,三七开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路灯的光晕外缘,一个瘦小的女孩坐在凳子上,默默地瞅着猴精烤肉串。

三七开险些惊跳起来:“猴精,那不是蓝纱巾吗?”

5.叶青兰

她当然不是蓝纱巾,她是叶青兰,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把她当成了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蓝纱巾。她默默地坐在那里,每天到这里来报到,已经有些日子了,那句话她却一直说不出口,而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说出那一句话。

一个衣着整洁,干部模样的年轻人举着一把肉串凑了过来,眼神烁烁地打量着她,这让她有些紧张、局促,脸也热辣辣地发胀。

“同志,我看你面熟,您贵姓?”

那人很客气,她嗫嚅着回答:“我不认识你,我姓叶。”

那人把肉串朝她手里塞:“来,一起吃,别客气,老板请客,不用花钱。”

她下意识地把手背到了后边,就像躲避老师打手板的学生:“我……我不认识你……”

忙着烤肉串的猴精,此时已经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朝这边嚷嚷起来:“三七开,你啤酒喝多了?人家不认识你。”

三七开,眼前这人居然叫三七开,她忍不住想笑,却没敢笑:“我不认识你,我不吃。”

三七开回过头问猴精:“你认识她不?”

猴精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起火来:“认不认识关你屁事,吃你的,不吃就滚蛋。”

三七开显然也被猴精突如其来的暴怒惊住了:“你吃钢雷子了?我问问怎么了?”

猴精埋头干活,这个时候下夜班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的过来,有人开始坐在摊前的凳子上,准备拿烤肉当夜宵。猴精没有吭声,但是却可以看得出来,气咻咻的还在恼火。叶青兰忐忑不安,她实在弄不清楚,男人为什么就像越冬的柴火那么易燃,稍微一点火星子,甚至连火星子都没有都会冒出火来。

三七开有些下不来台,他是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把手里的钎子和还有没有吃完的肉串一股脑地扔进了那个木箱里,又掏出十块钱扔给了猴精:“熊样,怕我不给钱是怎么着?”说罢,扬长而去。

猴精拾起钱装进兜里:“本老板还真舍不得让你白吃,装什么大瓣蒜,不就是个小科长吗。”

叶青兰看着他们俩,莫名其妙,细长的凤眼瞪得圆圆地变成了两颗黑溜溜的珠子。可是她却没有动弹,仍然默默地、静静地坐在那里,她还要继续看,还要继续等待机会,等待能让她说出那句话的机会。

吃烤肉的人渐渐散去,夜已经深了,猴精也应该收拾摊子了,他却没有像往日那样数钱、熄火、装箱,他迟疑片刻,终于鼓足了勇气,拿了几串烤肉朝叶青兰踅了过去:“你吃不?”

叶青兰条件反射般摇头:“不吃。”

猴精把肉串塞进了她的手里:“吃吧,你经常过来,又不吃,是不是没钱?我不收你的钱。”

叶青兰脸红了,好在光线暗淡,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脸红了,每当她的脸发胀发热,她就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得像熟透了的果子。她之所以脸红,并不是因为面对陌生人猴精不好意思,而是因为猴精说得很对,她没有钱。

面对了她的腼腆、羞赧,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指拨动了猴精的神经中枢,他的心都被拨弄得颤抖起来,人也忽然变得豪爽:“没关系,你要是爱吃我烤的肉串,你今后天天来吃,我免费供应。”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惊愕不已。然而,猴精是一个大脑转动极快的人,对自己的表现他马上找到了答案:那是三七开刺激的,如果三七开今天没有主动找这个女孩搭讪,猴精也许永远没有跟她对话的勇气。

叶青兰客气但却又坚决地拒绝了猴精的好意:“我不吃,我就是看看。”

猴精愣了:“看看?看什么?看我烤肉串?”

叶青兰突然悟到,现在就是说出那句话的最好时机,错过这个时机,她无法断定自己什么时候才敢说出那句话来:“我……我想……我想跟你……”

叶青兰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听到这里,猴精已然怦怦心跳,激动紧张得肉串在手里瑟瑟发抖,活像身边那棵榕树上垂掉下来飘飘颤颤的气根。

叶青兰总算说出了那句话:“我想跟你……学烤肉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