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归来
1980年9月,在凤城野猪岭山脚下的临山屯,一个拥有两百多户居民村庄的北侧,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小院落,院内三座以茅草为顶、土坯筑成的房间静静伫立。
山风呼啸间,一抹微弱的黄光透过紧闭的门缝,斑驳地洒在院中。
堂屋正中,八仙桌上静静地摆放着一盏马灯,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一位身形消瘦的妇人,携带着三个孩子,围坐在八仙桌旁。
妇人左脚稳稳地踩着初具雏形的柳条筐底,双手灵活地将柳条编织其中,她的额头上渗满了细密的汗珠。
三个打着赤脚的娃儿蹲在簸箕前挑着豆子,圆溜的往筐里扔,瘪的、虫蛀了的都往豁口碗里撇。
“阿娘,你编了多少柳条筐了呀?”
“九个了,现在编的是第十个,等这个编好了阿娘就拿它们去换粮,给你们买甜丝丝的糖吃!”
“阿娘,那你什么时候能编好啊?”
“快了,今晚就好。”
“那明儿咱就有甜丝丝的糖吃了?”
“明儿可来不及......”
“......”
周四海迷迷糊糊醒转时,耳畔还绕着小孩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混着女人温温柔柔的哄劝,光是听着便让人觉得心里服帖。
他费劲巴拉地撑开眼皮,就瞅见个灰扑扑的泥坯房,屋顶茅草被风吹得直晃荡,破门板缝里漏进来的冷风直往人脖子里钻。
后脑勺突然像被人拿擀面杖猛敲了一记,太阳穴突突直跳。零星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浮现,很快便拼凑出他那完整的一生。
那面容清秀的妇人是他的媳妇,秀兰,比他小两岁,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因为家庭变故嫁给了自己这个大老粗。
耶娘嫌她农活都干不利索,又怕被她牵连,拜完天地就把小两口撵到了村西头。
三根木头支着茅草顶的破屋,北风一吹哗啦啦掉草屑,嘎吱作响的床上就一床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被,这便是他们全副身家。
老两口和几个兄弟到底还是被连累了,两人心里跟压着块秤砣似的,逢年过节往老宅送东西跟不要钱似的。
白面口袋刚拆封就往东屋扛,供销社买的白砂糖自己娃都舍不得尝,全进了老宅的搪瓷缸。
这光景撑到大儿周卫东满周岁,夫妻俩枕头边上开始不对付。
周四海依旧觉得自己欠耶娘的,一如既往地即将东西往耶娘那送去;媳妇秀兰却觉得不该如此,孝敬耶娘那是应该的,可不能自家吃糠咽菜,耶娘那边却米面饺子大白馒头。
只是秀兰拗不过自己,每次争吵都以秀兰妥协为终,这也让秀兰的心离自己越来越远。
升米恩斗米仇,渐渐地,耶娘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偶尔还会对自己送去的东西挑三拣四......
看着秀兰在灯下使劲弯曲着柳条的瘦削身影,周四海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四海?”
周四海这边刚有些许动静,秀兰便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即扭头看向其所在的方向并唤了一声。
“嗯……”
周四海想要回应,但喉咙如同火烧般疼痛,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阿耶,阿耶醒了!”大儿周卫东惊呼着跑到床边,学着大人模样伸出小手摸了摸周四海的额头,“嗯,不烫了,阿耶好了。”
另外两个小孩也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地伸出小手去探父亲的额头。
年龄最小的周小妹,因为个子小够不着,便机灵地一蹬小腿,爬上了床,紧紧抱住父亲的脑袋,用她那稚嫩的声音,模仿着两个哥哥的话,“阿耶,好了!”
与孩子们的热切迥异的是,媳妇秀兰仅是看了她一眼便掀开蓝布门帘出了屋子。
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个豁边的陶碗,热气顺着碗沿直往上窜。
“可算不烧了,这回抓药把咱卖粮的钱都给搭进去了,剩下的那点儿就算买糙米也不够熬到秋收的,我就做主买了两麻袋的红薯土豆。
过些天我再带孩子们去地里挖些野菜泡上,省着点吃应该能撑到秋收......”
周四海听着媳妇的絮叨,喉咙像堵着团棉花似的。
伸手接碗时,白花花的米饭上那一筷子黑黝黝的咸菜梗子十分的扎眼。
这米定是她拿编柳条筐的钱换的,地瓜梗还是去年秋上,媳妇带着孩子扯了两个山头,腌了整整两大坛子,这才将将吃到现在。
似乎猜到周四海在想什么,秀兰停住了话头补了一句,“缸里最后那点儿精米就熬了这么一晚米饭,晚饭我跟卫东他们吃的红薯玉米面糊糊......”
话说到一半,秀兰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半,猛地起身往外走去,蓝布门帘被摔得噼啪作响,只剩半句话儿在房间内飘荡。
“家里柴火不多了,病好了就进山砍些柴火回来过冬吧。”
周四海看着秀兰甩门帘的背影,对她这态度并不意外,因为此时的他们正处于冷战中。
前些天他上山逮着了两只灰兔子,连招呼都没跟秀兰打,转头就提到耶娘屋里。
自家灶台快两月都没沾过油腥,秀兰却从大伯家孩子嘴里听说了这事,气得她当场摔了晾衣绳上的粗布褂子。
周四海低头正要扒拉碗里的米饭,三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米饭直咽口水,他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不过是一晚百米饭罢了,自家孩子竟馋得直咂嘴,自己这个顶梁柱还真不顶用啊!
“秀兰......”周四海清了清嗓子,哑道:“嗓子眼烧得慌,这饭粒子刺得生疼,你给掺点水熬成粥吧。”
“熬粥那得废多少柴火!前山后岭的树杈子早就被薅秃了,还是带着孩子往老林沟那里钻,这才背回了两捆湿枝子......
你倒是个能耐的,给你哥家柴房撂成山,也不管自家灶眼快凉透了......”
秀兰说着说着便又埋怨上了,但手上动作却不慢,端着碗招呼着三小的让了块地儿,就在堂屋里架起了陶罐,将这一碗白米饭熬成了小半锅白粥。
“我喝不下这么多,你跟孩子也喝点儿,暖暖肠子。”
听到周四海这话,秀兰先是一愣,旋即麻利地掏出三个陶碗塞到孩子怀里,给他们一人打上半勺白粥。
末了,这才用葫芦勺子刮着陶罐边上那焦糊的粥水往嘴里送。
一辈子夫妻,现又重活了一回,周四海自然知道媳妇在担心些什么。他想为自己辩驳两句,但腮帮子鼓了又鼓,最终还是泄了气。
毕竟,这种事儿,他还真干过,且不止一次。
周四海抄起豁口的粗瓷碗,就着咸得发苦的腌红薯梗子,把稀粥喝得呼噜响,将碗底刮得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