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与诗学:张晶学术文选(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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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歌创作与其他艺术中,回忆是构成作品的审美意象的主要因素。(由于在诗中回忆占有的地位尤其突出,文中多举诗歌为例。)回忆在这里不是名词,而是动词化的概念。

首先,回忆是一种表象化的持存与聚合,使审美主体的不在场的记忆残片,聚合为完整的审美意象,并成为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在人们的心灵天地中,一般的记忆是处在无意识状态的,是模糊的,断裂的。它们经常浮现在意识面前,却又是时起时伏、倏生倏灭的。虽然是主体亲历过的事件,但在没有回忆整合为完整的意象并通过艺术传达之前,仍是无法把捉的。本雅明引用心理学家雷克的话作了如是区分:“回忆功能是印象的保护者;记忆却会使它瓦解。回忆本质上是保存性的,而记忆是消解性的。”[17]这种区别并非是多余的,而是必要的。在笔者看来,记忆是自在的,而回忆则是自为的。这些记忆的残片,只能作为潜在的素材,而无法成为作品的审美意象。审美创造主体在某种情感的牵引和驱动下,把记忆的残片从无意识状态中调动出来,以回忆的方式整合成完整的意象。这个过程,正是回忆的聚合。陆机在《文赋》中所说的“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18],亦可形容此时的状态。主体心灵中那些模糊的记忆残片,在回忆的作用下,聚合为较为鲜明的表象,从而作为审美意象进入作品。回忆是一种持存,也即是对以往的美的印象的保有。海德格尔借对荷尔德林的五个中心诗句的阐释来揭示诗的本质,其中第四句是“而诗人创建持存”。他阐释道:“诗乃一种创建,这种创建通过词语并在词语中实现。如此这般被创建者为何?持存者也。但持存者竟能被创建么?难道它不是总是已经现存的东西吗?决非如此。恰恰是这个持存者必须反抗撕扯而达乎恒久。”[19]诗中所持存之物,并非“现的东西”,那是什么呢?自然是以往的印象。它们是短暂易逝的,而诗歌却可以通过回忆使之持存,使之永恒。主体的经历是很短暂的,此后便是以记忆的形式残留在意识里,如果不是诗歌或其他艺术作品把它们表现出来,就不可能成为人们的审美观照对象。

回忆使回忆的残片聚合为完整的意象。心灵深处的记忆,基本上是杂乱无章的,没有形式,也缺少鲜明清晰的表象。而主体通过回忆,把那些记忆残片聚合起来,这中间已经经过了运思,删除了许多不相关的东西,并且聚合为整一的表象,同时浮现到意识的面前。原来在记忆中是模糊的影像,回忆使之表象化了。回忆可以说是对内在的、不可见的东西的一种敞开。黑格尔说:“回忆属于表象,不是思想。”[20]这是颇为准确的。回忆有着由隐到显、由内在向外在的运思力量,使人们记忆深层幽闭着的库藏得以敞亮,并且形成有序的结构。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内在回忆关涉到内在的东西和不可见的东西。因为无论是被回忆者,还是被回忆者之所向,都具有这种本质。内在回忆乃是颠倒那种告别而达于敞开者的最宽广之轨道中。”[21]回忆正是有着这样的能力与性质。

回忆可以使原本是日常经验的琐碎记忆审美化,使那些本来并不完美的东西变得完美。经过了时间的距离,当时并不具有审美意义的一些生活阅历,一些记忆残片,甚至是痛苦的往事,在主体的回忆中变得富有情味,具有了审美意义。譬如一位经历了上山下乡知青生活的中年人,当年的生活可能是相当艰苦的,而且在精神上非常压抑而茫然。但经过了时间的销蚀后,再回想起来,当时的痛苦就已不复存在,而会觉得对那段生活的回忆非常充实,甚至带有美的意味。新时期以来的知青文学的巨大成就,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得益于这些知青作家的生活阅历,换言之,也就是得益于他们对当年知青生活的审美回忆。

叔本华从生命意志论出发,认为生命意志的本质就是痛苦。因为意志是永不满足的欲求,因而人的痛苦是与生俱来、生生不息的。而艺术是人摆脱痛苦的手段之一。艺术可以使人们意志的痛苦得以暂时的解脱。因为艺术采取的是纯粹观审形式,挣脱意志的束缚,达到主体与理念的水乳交融,内心充满喜悦的美感,从而将日常生活的痛苦抛在脑后。从这种意义出发,叔本华对回忆中的幻景予以高度的赞美:

在过去和遥远[的情景]之上铺上一层这么美妙的幻景,使之在很有美化作用的光线之下而出现于我们之前的[东西],最后也是这不带意志的观赏的怡悦。这是出于一种自慰的幻觉[而成的],因为在我们使久已过去了的,在遥远地方经历了的日子重现于我们之前的时候,我们的想象力所召回的仅仅只是[当时的]客体,而不是意志的主体。这意志的主体在当时怀着不可消灭的痛苦,正和今天一样;可是,如果我们自己能够做得到,把我们自己不带意志地委心于客观的观赏,那么,回忆中的客观观赏就会和眼前的观赏一样起同样的作用。所以还有这么一种现象:尤其是在任何一种困难使我们的忧惧超乎寻常的时候,突然回忆到过去和遥远的情景,就好象是一个失去的乐园又在我们面前飘过似的。[22]

在叔本华看来,回忆中的情景会使人摆脱一切痛苦。如能以纯客观的观审态度来看这些回忆的幻影,会作为认识的纯粹主体和对象完全合一,从而获得审美的快感。当人们以这种观审的态度来回忆过去,那以往的情景便会像乐园一样充满美感。

接受美学的开山祖师尧斯尤为重视回忆在审美经验中的重要意义,在《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一书中,充分论述了作为审美能力的回忆,他指出:“回忆的和谐化和理想化的力量是一种新近发现的审美能力。”[23]“回忆作为一种审美能力,它不信任历史学家带有偏见的选择和传记作者的理想化的回忆,而是在观察不到的情感生活的积淀中寻找失去的历史真理。”[24]尧斯还认为:“回忆不仅仅是审美认识的精确工具,它还是真正的、仅有美的源泉。”[25]同时,他还认为回忆可以使不完美的东西变得完美,“审美活动在回忆中创造了旨在使不完美的世界臻于完美和永恒的最终目标”[26],着重强调了回忆的审美特性。

回忆不仅是对以往记忆残片的掇拾,同时,更是按着美的理想所进行的想象与创造。在作品的回忆中,诗人不是简单地回顾过去,而是在回忆的意象中融进了诗人的某种审美理想。这种回忆性的意象,也许正是审美的乌托邦。马尔库塞这样说过:“伟大的艺术中的乌托邦从来不是现实原则的简单否定,而是它的超越的持存。在这种持存中,过去和现在都把它们的影子投射到满足之中,真正的乌托邦建立在回忆往事的基础之上。”[27]这个“乌托邦”不意味着是对未来的幻想,而是以主体的审美理想来将记忆残片构织为一个整体的美的回忆性意象,这也就是尧斯所说的“和谐化与理想化的力量”。杜甫的《忆昔》其二:“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织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来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与其说是对开元盛世的回忆,毋宁说是一幅理想社会的图画。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对自己在北方时抗金斗争的回忆,又焉能说没有理想化的成分!回忆中包含着想象,投射着理想,诗人的憧憬就融进这回忆的意象之中。“缘已往,缘未来,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28]又如何不可在回忆的角度来理解?

自在的记忆残片全然是个人化的,是无法为外人所知的,是积存在个人的意识深处的。回忆使之获得形式,进而成为审美意象。主体“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29],“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30]。通过艺术传达,固定在作品之中。这样,由于回忆的运思,原来曾是个人的记忆残片就成为审美观照的对象。那失去的时光就展示在人们的面前,它也就成为主体与他人对话的谈资。通过回忆,主体可以超越时空来和他人交流。

尧斯这样说:“被现实的无可弥补的缺陷所阻滞的期待可以在过去的事件中得到实现。这时回忆的净化力量有可能在追求美的过程中弥补经验中缺憾。不妨说,审美经验在乌托邦式的憧憬中和在回忆的认识中都是同样有效的。它不仅设计未来的经验而且还保存过去的经验,以使那本不完美的世界变得完美。”[31]我们可以进一步说:在那回忆性的意象中,乌托邦式的憧憬就焕发着它的美质,那旧日韶光的重现,乃是艺术中不可或缺的因子。

回忆,这缪斯的母亲!


[1] 本文刊于《文艺理论研究》2000年第5期。

[2]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72页。

[3] [古希腊]柏拉图:《美诺篇》,参见蒋孔阳、朱立元主编《西方美学通史》第1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79页。

[4]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273页。

[5] 转引自蒋孔阳、朱立元主编《西方美学通史》第1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33页。

[6] 参见蒋孔阳、朱立元主编《西方美学通史》第1卷第7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18—334页。

[7]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18页。

[8]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25页。

[9] 参见蒋孔阳、朱立元主编《西方美学通史》第1卷第7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29页。

[10]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24页。

[11]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00页。

[12] [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213—1214页。

[13]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336页。

[14] [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163页。

[15] 孙周兴:《说不可说之神秘》,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324页。

[16] [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163页。

[17] [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0页。

[18] (西晋)陆机:《文赋》,见(南朝·梁)萧统选,(唐)李善注《文选》,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350页。

[19] [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317页。

[20]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184页。

[21]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315页。

[22] [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77页。

[23] [德]尧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顾建光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26页。

[24] [德]尧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顾建光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23页。

[25] [德]尧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顾建光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34页。

[26] [德]尧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顾建光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6页。

[27] [德]马尔库塞:《审美之维》,转引自刘小枫《诗化哲学》,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77页。

[28] (清)王夫之:《古诗评选》卷4,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170页。

[29]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93页。

[30]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93页。

[31] [德]尧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顾建光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