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栏观海 岁月留声:胡辛30年论说纵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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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家乡邮票大的地方

几年来,关于《蔷》的长短评论并不少,《读书》《中国青年报》《百花洲》等报刊都有过真诚深刻的评价。但是,几乎所有的评论都着眼于书中女性意识女性价值的探求,只有少数评论者关注到小说中的地域氛围。而在我,却是刻意描绘这古城色彩风貌的,可以说,没有这城,就没有我,更没有我的小说。

我以为,如果人类确有集体无意识的话,那么“根”的意识是最深厚也是最强烈的种族心理积淀。而文人,诚如张爱玲所说:“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艰难的事。”[1]

我的根在故土,我的成长在古城。我属于你,你属于我,朝朝暮暮不分离。也许有朝一日会远走高飞,但恋根寻根,仍是生生死死在一起的。

它是今天的古城,它更是记忆中的古城。童年的梦里,佑民寺的大佛、绳金塔的铜顶、青云谱的唐朝老桂,分明牵扯着遥遥历史的那一端;系马桩上挤挤挨挨的店铺、茶肆、花生铺、酱园、京果店、烧饼铺、猪血摊,喧闹着世俗的热腾腾;麻石铺就的古街古巷,那巷中的干家大屋徐家大屋萧家大屋,有名副其实囊括十几进,从一个门进另一个门出便斜插过几条街的,有名不副实就那么小小巧巧玲玲珑珑一进一厅的,屋中有我的亲戚、同学和陌生人,似乎或隐或显地笼罩着神秘的大家族影子;还有三眼井六眼井大井头,那么多的“眼”!那古老清凉的井台,那挑水泼泼洒洒一路的水迹,至今还温馨着我的心田。

有外乡读者说:别以为这些只有你的古城有,我的古城也一样有。不错,一样又不一样,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有一点,我极自信地认为:我的古城古街古巷古屋古井,绝不逊色于名城名镇的这一切。

有人认为:“从不少大作家的创作经验回顾中可以看到,同时,从艺术心理学的角度也可以发现,一个作家成功的基本素质之一,是他对于尚不自觉的童年时代的记忆。作家有一个什么样的童年,有一个什么样的童年的记忆,关系到作家创作力的根基和底气,作家观察世界的外视角和内视角和作家的一切艺术手段背后的感觉底色,等等。”[2]

是否言过其实?但我难忘的、寻觅的、渴求的、刻骨铭心的就是这底色。人与城之间是有文化同构的,人与城之间是有文化气质的契合的,人在寻觅城,城在寻觅人。我不知道,是否有缘和这古城在文学上相依?

人和城,城和人,的确是有缘分的。北京,成就了古今一批文学家,但这批文学家至少也为古老北京锦上添花了吧。鲁迅和鲁镇、茅盾和乌镇、陆文夫和苏州,是谁在呼唤寻觅谁呢?不用抱怨立足的城镇太小太没名气,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密西西比州的奥克斯福德镇度过的,他不断写“家乡的那块邮票大小的地方”[3]。终于“创造出一个自己的天地”[4]

当然,就像台湾作家王祯和对他家乡花莲的感受一样,他也极赞同福克纳所说,写一个地方,一定对这个地方有某种恨,也有某种爱,才能写出复杂的东西,如果只有爱,那未免太浪漫。

因了岁月的沧桑,也因了现代化都市的诱惑,旧城旧貌旧街旧屋正在一天天消逝,面对准摩天大楼和让人目眩的立交桥,在振奋和激动的同时,我的心头还有着失落。并非从建筑学和历史学的角度来剖析,而是从人类怀旧心态来感觉的。这种失落犹如岁月的流逝不可挽回一般,童年、少年、青年时代,还有我的同代人,如若在古城古巷古屋留下过屐痕的话,如若在青藤如瀑的院墙在湿漉漉的井台散落过思想的珍珠的话,那么,新的在抹去旧痕。历史不只在教科书中,世界各地都保留着众多的旧址故居,伟大名人应如此,世间凡人难道没有他的怀旧情结么?

我愿我的《蔷》,在时光的流逝中,用自己独到的视野,拥有这方水土,为这方水土这方人留下一点文字的摄影、笔墨的录像,这便是永恒的慰藉。

写家乡邮票大的地方,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