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栏观海 岁月留声:胡辛30年论说纵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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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隐与安静的心海

我的古城很小很静,是默默无闻的袖珍小城;我的古城却又很大很辉煌,没有古城八一起义的枪声,何来今日的天下?

王勃与滕王阁千古并存,是江西老表无能还是有容乃大?滕王阁却已是废废兴兴29次了,孟浩然、李绅、陆龟蒙、韦庄、王安石、杨万里、辛弃疾、朱熹、汤显祖、蒋士铨皆为古城题写过诗句,更不用说现今伟人名家为该城泼洒的笔墨了。古城有它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独特的文化性格。

我却注意到袖珍小城的隐文化现象。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5]徐孺:徐樨,字孺子,东汉豫章南昌人,家贫、躬耕自给,不肯出仕,故称高士。古城至今仍有孺子亭、孺子路、孺子墓和孺子公园。他究竟高风亮节到何地步?文字记载并不多,孺子公园大门有长联赞颂,他的真正故里丰城隐溪村的徐氏宗祠中,亦有副老楹联:“隐逸之士堪羡哉,惟我祖,甘贫穷,却征聘,不事王侯,千载高风从古仰;轻财之人是述矣,独先公,捐粟米,赈饥荒,表厥宅里,一生大义至今存。”[6]上联说的是徐孺子,有鉴定无细节。少时常在孺子亭徐家大屋嬉戏,最初浮出的徐孺子的形象当是荷锄种菜的老农。可为什么千百年来人们仍对他推崇不已呢?当然,对“归去来兮”的隐人陶渊明更是顶礼膜拜了,这里,是不是有知识分子心态的传承和认同?我将《蔷》的故事安排在据说是徐孺子后裔的知识分子家族中,自有我的良苦用心。

百花洲上,南宋初年曾住过一个四川的隐士苏云卿,种菜织草鞋聊以度日,洲上至今尚有苏公圃,想是隐士当年的菜园;水观音亭又名杏花村,明代宰相张位罢相后,便隐居此处,并建藏书楼;青云谱,原名青云圃,明朝宁王朱权的后裔朱耷,明亡后落发为僧,后做道士,就居青云圃,画山水荒寒萧疏,画鱼鸭鸟多“白眼向人”,遂成为与石涛齐名的清代大画僧。小小古城,处处呈现着隐文化,可谓“大隐隐于市”吧。

说到归隐,仿佛与政治密不可分,褒者以为是反抗情绪,贬者认为是逃避现实。与真归隐掺和一处的有伪归隐,于是,归隐又被嘲笑为沽名钓誉、想入仕途的终南捷径。我并不排斥这种种说法,但是,是否可从文化心态去思考归隐呢?离沉浮宦海远点,离热点远点,离徒费心力的人事纠葛远点,超凡脱俗点,有意无意间藏书读书创造出高远意境的文艺作品,不也是给人间留下一点青翠么?

当今似无归隐之行径了,就是庙观也与旅游盈利什么的搅成一团,但是千百年的知识者的心理积淀,就会一阵风吹去无影无踪么?在纷纷扰扰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的人流中,是否还有甘于清贫、甘于淡泊的寂寞的精神田园?

我决不想抗拒汹涌的经济大潮的诱惑撞击,我也决不想全盘否定各种观念的急遽嬗变,其间,理性与情欲的撕掳、人格与本能的抗衡、灵魂与肉体的崩裂,在人们,尤其在女人的心田迸发种种律动和骚动。是玉石俱焚的悲憾?是人的自我价值的张扬?是归真返璞的恬静?人们岂止甘于在海边看看、海边走走?可下了海的,并不全是主动的躁动的奋进的;人生的路,各种外力和内驱组合着扭绞着,命运并不操纵在你自己的手中!

《蔷》中的古城是处在既不沿海却又不太偏远的两者间的夹缝位置,那曾弥漫着书香的窄窄古巷,那古巷中书香门第的七姊妹,是冰清玉洁固守传统中的自我?是困惑彷徨茫然无措?是心理倾斜畸态坠身欲海?是历经动魄惊心终成佼佼弄潮女?

徐家老大恪守医德、冰清玉洁,难道就该被讥为过了时的黯淡无光的“理想主义者”?徐家老三在爱情的歧途徘徊、在城乡间寻寻觅觅自己的位置,终不能忘怀山村小学,难道就该被斥为“矫情而已”?徐家老父在女儿们让他眼花缭乱的大动作中一次次狂怒,难道就该称他为“老顽固”“落伍者”?他的悲凉心境是: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太大太快!

然而,变,终归是好事,是前进着的;海,到底是浩瀚的,气象万千的。我们今天得到的,是我们从未拥有过的;然而,我们轻易抛却的,会不会是我们乃至我们以后几代人所苦苦寻觅的呢?

不在于你的血肉之躯是在海里折腾,还是在岸上踱步,而是你的灵魂栖息在精神田园不?要有一片安静的心海。

徐迟先生1949年曾将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译成中文,年近古稀时他又将书重新校译再版,他是钟爱此书的。毕业于哈佛大学的梭罗,28岁时带着一柄斧头,离开了喧闹的城市,独自走进瓦尔登湖畔的森林里,伐木搭起小屋,种豆子采浆果打猎还垂钓,并非刻意过隐士生活,而是要进行一种生命的实验:回归自然、简化生活、寻找生活的基本事实,两年半后他才走出森林,9年后他出版了《瓦尔登湖》。这是一本寂寞的书、孤独的书、智慧的书。他认为一个人若能满足于基本的生活所需,其实可以更从容、更充分地享受人生。可惜人们一味沉湎于物欲之中,人已经变成了他的工具的工具。为人为忙碌忧虑所累,却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今天,人们对130余年前的梭罗和瓦尔登湖越来越怀恋,徐迟说,这很正常,物质越丰富,梭罗的名声也随着他所厌恶的物质而增长。

尽管如此,我仍觉得梭罗与我的古城中早已逝去的归隐者的身影依稀仿佛。

都喜欢说:不白活一回!到底怎么才算不白活一回?怎么才算热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