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我为什么和怎样写这本书
一
多少年来,我和文学研究所文艺理论研究室的同事们,每年都要为我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入学的博士研究生和硕士研究生,讲授文学理论课。该课总题为“文艺学通论”,课时一个学期,每周四上午授课一次,每次三个半小时;没有统一和固定的教材,参与授课的老师,依据平时所研究的课题和兴趣自选题目,每人每学期讲一次或两次不等。
“文艺学通论”课已经连续进行了将近二十年。它的优点在于可以发挥每位教师的学术专长,每人可以讲自己最拿手的题目、最新的研究成果。但,它也有缺点:每位老师,各自为政,你讲的题目和他讲的题目常常是完全不搭界,看起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又像进了菜市场,你卖你的萝卜,我卖我的白菜,他卖他的黄瓜……每人的菜都是新鲜的好菜,只是有点“杂乱无章”,不成系统。如果把参与“文艺学通论”的授课老师比喻为一个军乐队,虽然名称统一,但是,一没有统一的指挥,二没有统一的服装,乐手们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各奏各的调,各吹各的号。
稍微有点儿遗憾。
鉴于此,我总想为研究生们写一本带点儿系统的文学理论教材。[1]终于,五年前,中国社会科学院老学者科研基金为我立了项,书名为《文学原理读本》。
这是一本怎样的书呢?我想,它应该是一本关于文学的入门书。
“文艺学通论”是一门基础课和公共课,虽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的学生学的都是人文学科(文史哲)和社会科学(经济等),但有许多并非文学系;即使是文学系的研究生,学的也不都是文学理论或美学;即使学的是文学理论和美学,他们刚一入学,也要按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的标准,给他们重新打下一个文学理论和美学的不一样的基础。因此,需要有一本文学入门书。
但是,入门书也不能炒冷饭、说套话。应该把最新的思考传达给学生和青年人。
作为文学研究所以美学和文学理论为主攻方向的研究员,多年来,我给自己定的任务是努力研究并真正把握文学理论的基本问题,给予新的答案。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问题很多,以往学者也论述了很多,近几十年更出现了许多新的问题。例如:文学可否定义?文学有没有“进步”(可否用“进步”来衡量文学史的过程)?文学会不会“消亡”?文学还是否需要“创造”?等等。众说纷纭,甚至尖锐对立。作为专业的文学理论工作者,应该回答这些新问题,以及长期存在的老问题。所以我想集中力量探索、考察、研究、分析以上的新问题和老问题,做出自己的判断,给出自己的答案——尽管我的探索和答案很难保证“正确”和“圆满”;但是,即使错误的或不圆满的探索和答案也许能对人们进一步研究有用吧?如果有人把它看作“反面教材”,不是也有“警示”价值和“对照”作用吗?
社会上流行着各种文学理论著作,各个高校也使用着许多文学理论教科书。它们大都有各自的特点和优点,有的也颇受学生和读者欢迎。但是,某些著作和教科书,对于初入文学之门者,特别是对社科院的研究生,也有相当程度的不适应:它们往往动辄三四十万字甚至更多,内容繁复、庞杂,学生和读者不易掌握;老师教起来,别说一个学期,即使一个学年也难讲完;而且它们大都追求面面俱到,学生和读者最想抓住的问题反而不突出。
这么多问题,如何抓起又如何论述?我想把论题集中化、简化,把那些冗长的该省略的地方省略掉,把需要突出的重点问题和关键问题突出出来——写一本观点新颖而又简明扼要的《文学是什么——文学原理简易读本》。
上文我说过,这是一本文学入门书;既然是文学入门书,初入这门学科的人,一进来就应该让他们比较容易地抓住文学的“牛鼻子”;进而,再骑在文学的“牛”背上,信步前行,窥其奥妙。
所谓抓住“牛鼻子”,也就是掌握关键、抓住要害、抓住核心。中国古人讲,戏有“戏核”,诗有“诗眼”,一本书也有“书核”“书眼”。我们这本书的“书核”“书眼”何在?它就是“文学是什么”。读者接触文学,最想知道的问题,除了“文学是什么”还有什么呢?许多文学理论书,许多文学理论教材,讲了几十万字,绕来绕去,最终不就是要让学生和读者知道“文学是什么”吗?
这本书怎样写呢?颇费思考。
我想,它要围绕“文学是什么”这个“书核”“书眼”,讲讲学生和读者想要知道和应该知道的有关文学的一些基本问题。我所追求的效果是:一方面要讲新问题、新题目;另一方面,即使所讲题目看起来可能是“老”题目,也不要讲人家讲了千百遍、使人耳朵“起茧”的老话——要讲出点儿新鲜意思来。
二
本书的几个主要章节,就是从各个方面、各种角度,步步深入回答“文学是什么”的一些基本问题,并且努力寻求新的角度,挖掘新的资料,提出新的观点,给予新的解说。
第一章“文学可以定义吗?如何定义?”,讲的是文学的基本性质和特点,它正面切入“文学是什么”的问题核心,就某些热点问题进行争辩,说说自己的“一家之言”。
第二章“文学是如何发生的?”,讲文学的起源——为什么会有文学,人们何以需要文学,努力对老问题给予新解说、阐发以往人们并不在意却包含深意的思想学说、介绍人们常常忽略或忘记的有贡献的学者和著作,特别是中国学者和他们的著作。
第三章和第四章“文学有‘进步’吗?”和“文学会‘消亡’吗?”,涉及的是文学的历史问题——它的发展变化的历史轨迹有什么特殊性?在这两章,我试图对一两百年以来西方美学和文学理论界有关文学艺术是否有“进步”和是否会“消亡”的问题(这也是我国近年来出现的新问题)给予我的解答,也可以说是对目前我国文学艺术领域出现的新挑战给予新回答。
第五章“文学怎样‘存在’?”,谈文学的存在方式和形态,努力以新的观点阐述和论说:(1)文学之“意识”中的存在和“物质”中的存在;(2)文学之三种存在形态——口传文学、书写文学、网络文学;(3)文学存在于阅读之中,并且在阅读中永生。
第六章“文学还需要‘创造’吗?”,回答近百年尤其是近几十年以来出现的关于文学创作的新问题——本雅明所说“机械复制”时代以及所谓“后现代”,文学艺术是否还需要“创造”。
第七章“中国文论有何独特之处?”,论述中国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古代以“诗文评”称之)的民族特色,即所谓“中国经验”,考察中国文论与西方文论的异同——力求提出与流行观点不同的新见。
第八章“怎样改造我们的批评?”,针对目前的批评现状,提出当前迫切的任务是改造我们的批评。如何改造?仅就学术范围而言,一、须要“细读文本”;二、坚持“知人论世”;三、批评家须“理性思考”与“感性体验”兼具、“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并美,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四、批评家须是鉴赏家。
谈完了这些基本问题,我想读者会对“文学是什么”有一个大致了解。
关于文学,人们历来见仁见智,这是正常现象。现在还没有哪一种文学理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超时代、超历史适用于一切社会人群的永远不会发展和变化的亘古之至论——恐怕将来也没有。
芸芸众生如我辈者,努力的目标很低:一家之言而不人云亦云。这大概是学者写作的底线。
以往学界人云亦云(或者不同程度的人云亦云)的论著,不在少数。我自己何尝不如是!我只是在自我反省之中引以为戒,尽力避免人云亦云,唯恐跌破学者写作的底线。
就是说,我所追求的,不过是说一点儿属于我自己的话——虽然它绝非不刊之论;但,在我,则自以为是符合学术规范的、对学术发展有益的话。不然,我何必费时费力去说。我说的这些自以为有道理的一家之言,祈望作为批评对象引起讨论和反思,在方家评说中对文学原理的学术研究有所助益,有所推进。
说自己的话,同说真话一样,看来是件容易的事,其实在中国的一定时期,并不容易。
方外之人或问:说自己的话怎么不容易?答曰:因为自己没有自己的思想,跟着模式说套话;时间稍长,成为习惯;久了,遂成自然。要突破固有的“套话”模式,实践证明有相当大的难度。像我这把年纪的“过来人”,都有体验。你不信?倘若翻翻近几十年来印在纸上、摆在书架上的许多或厚或薄的书,自会得出一定的结论。
积习顽固,不易改啊!
改革开放以来,我的思想稍稍解放,逐渐试着说自己的话。近些年写的几本书,就是想说“自己的话”的实践。
勉力为之而已。
三
还有一些想法必须在这里强调一下,并对读者着重讲清楚:我虽然写的是一本文学入门书,但是,第一,这是一本学术性的文学入门书;第二,它主要是为研究生写的文学入门书。
因此,首先我要以“试着说自己的话”的心态告诉大家我准备怎样写学术著作:如前所言,学术就要有学术的品格,必须坚持学术研究者的基本规则和底线标准——不人云亦云,力求写出自己的心得,写出不同于以往著作的新意来。所谓自己的心得,所谓不同于以往著作的新意,就是别人没有说的,我重点说或大说特说;别人已经说过的,我尽量不说或少说(为了学术阐述的连接和承续,有些问题不能不略微叙及);别人说过而我有疑义,则要花费笔墨和口舌说清道明,努力辩出个青红皂白。本书不想面面俱到。我不太满意于某些著作和教科书者,就在于它们用大量篇幅重复别人已经说过的话,追求所谓“全面”。这样的“全面”,其实是占有不该占有的学术空间,尸位素餐。
其次我要说:研究生必须是善于思考的人,善于寻找问题、具有问题意识的人,满脑子怀疑精神的人。所以,我的这本书,每个章节的题目都带有问号,意在找出有疑问的地方下笔。可以说,本书虽是教科书,却并非只教学生(主要是研究生)追求四平八稳,仅仅懂些人人公认而颠扑不破的所谓“真理”和“大道理”;毋宁说,它是一本“抬杠”(学术辩论)的书,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教学生(主要是研究生)如何“抬杠”的书。我认为,学术研究需要“抬杠”——当然不是故意“找茬”,而是按照学术规则、遵循真理发展规律“抬杠”。从学生(主要是研究生)入学起,一方面教他们掌握基本问题,另一方面教他们“抬杠”——教他们开动脑筋,找出问题,思考问题,辩论问题,解决问题。学生应该和必须如此,研究生尤其应该和必须如此。
我主张学生尤其是研究生,必须学会寻找问题、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抓住问题、辩论问题进而解决问题;我提倡学生尤其是研究生,必须学会辩论、善于辩论。我希望学生和读者同我辩论,最好把我驳倒。
我主张和提倡学生要超过老师。不能超过老师的学生不是好学生。部分超过老师,只是半个好学生;全面超过老师,才是完整的全面的好学生。只有学生超过老师,学术才会进步,才能发展,才有前途。
如果人们读了此书,觉得我之所言,还有那么一点儿道理,可以作为参考,就是对我的嘉奖;或者发现书中谬误,进行辩论或批驳,我视为对我的诚恳帮助。不管如何,如果此书能从正反两个方面使你得到些许收益,我将感到欣慰。
[1] 此书在2017年3月基本定稿,但还要等出版,也许要等一年,就让它静静地停放在我的电脑里。2017年6月12日我参加了由教育部某司召开的一部书稿的评审会,教育部一位负责教材出版的同志说,现在国家已经成立了“国家教材委员会”,教育部相应成立了“教材司”,以后高校(是否也包括我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材都要统一编写。如此,则我自认为给我们的研究生编写的“教科书”可能就不是国家规定的教材,它能否作为研究生的教材,未可知也。那么,我就将此书作为研究生和大学生有关文学理论问题的读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