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柳的文学主张
方朋
辑校按语
《韩柳的文学主张》,署名“方朋”,原刊《校风》1935年第279期第1114—1115页,第280期第1118—1119页,第281期第1122—1123页,第282期第1126—1127页。
方朋,生平事迹不详。
《校风》,或为某校刊物,创刊及终刊不详。1915年8月,南开中学曾有学生主办校刊《校风》杂志创刊印行,周恩来曾是该刊成员,先后担任过杂志文苑部部长,纪事类编辑及主任,经理部总经理等职务。期间有大量文章发表在刊物上,内容题材多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国内外动态等各个方面。但不知其是否与该文发表刊物为同一刊物。
(一)
在中国,文学批评家是极少极少的,这与外国创作与批评的划然分开,有了极大的不同,原因很简单,就是从古以来,根本没有人注意过批评这一回事,此其一。还有,创作家总以为自己的作品是对的,是最有价值的,不需要更多人的批评,更不愿更多人的批评;因此,中国的批评事业,尤其是在古代,简直是极少发展。所以中国文学之能逐渐进步,完全是天才的创作,自然的结果,由批评而影响到文学的本身,可算是极少数。
然而,按沙选金[36],在中国古籍里,有时也可以发现到一句两句批论文学的语句,一篇两篇批评的文字;这虽然是凤毛麟角,然而其价值,在当时的文坛里,确影响很大。最早的要算魏文帝的《典论·论文》,其品藻当时人物,确极其周密。虽然在这以前,有庄子的《天下篇》,荀子的《非十二子篇》,韩非的《显学篇》等,然而他们所论的,都是关于学术一方面的事,而非关于文学本身,有所论及。有的,从曹丕的《典论·论文》开始。
自从《典论·论文》以后,于是陆机有《文赋》,挚虞有《文章流别论》等,文学的研究,才渐渐被人所重视。然而这许多还仅是单篇的文章,而整部论文学的专书,则自刘彦和的《文心雕龙》才完备起来。其后任昉的《文章缘起》,钟嵘的《诗品》,均能独有见解,的确是批评的惟一专著。
可是,最奇怪的,自齐梁而至隋唐,文学的本身,在一天天的进步着,不论是诗,散文,都有极大的改变和进步。然而,论文学的作品,却一部书都没有。所以这一时代的批评工作,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一无成就。然而要知道,一个批评家或一文学家往往将其文学主张(即文学批评),不用整篇的文章写出,而片言断句的写在笔记或书信里。所以往往这一个时代,虽说表面上没有文学论文的专著,然而在各人的集子里面,或笔记里面,正可捜求出极多的文学论文的材料来。
唐初承了六朝以后,徐庾的风气,天下还都在奉行着,骈四俪六,专尚对偶,齐梁的余风,一时还不能改掉。经过了初唐四杰,燕许、元结、独孤三变以后,排偶浓丽的风气,祛除殆尽;而这时,韩柳正在振八代之衰,力谋改革古文。所以在这时期,韩柳二人的文学主张,极有可注意的地方;此文之目的,就在约略的把他们的主张叙述一下。
(二)
韩愈是以复古为惟一的目的的,他因为要在当时文坛上自己造成一个特殊的地位,所以他一切都步武周秦诸子;崇孔孟,排释老;他自己说“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这可以看明白他主张复古之态度来了。而他的文学主张,更是务去陈言,不蹈袭前人只言片字。所以归纳昌黎的主张,最要的不外两端,第一,就是求古之道。第二,就是务去陈言。
齐梁时代的文学本身,其作用只在为一二文学家本身误情适性,妖冶华侈,声色偶俪。其弊逐至于仅注重声调格律,而忽略文章的实质意义,换一句话说,就是仅注重文章的形式,而忽略了文章的内容。到了韩昌黎,于是力矫此种弊端,一意以古文为倡,由齐梁恢复到两汉。然而世俗积习已久,要一朝一夕完全改革,则其势有所不能,于是纷争诟詈毁谤,如潮一般的蜂起。但韩却紧抱着他的主张,决不顾世人一切的诟难。所以他说:
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
——《答李翊书》
仆为文久[37]每自则。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则即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
——《与冯宿书》
世不我知,无害也。
——仝[38]上
这一种特然独立的态度,不为世人之毁誉,而改变其主张,韩氏实为文学革命中一员伟大的战将。他在他在《答刘正夫书》中,表明他求古的主张,格外明白:
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所谓“师古圣贤人”,所谓“师其意不师其辞”,就是“求古之道”“务去陈言”。
因为要求古,所以与时人不合。而所说所言的,遂常为非人人常言之言。他说:
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工深者,其收名也远。若与世沈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
——《答刘正夫书》
他又常说:“所能言者,皆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就是说,要言之能传于不朽,不应当希图一时的荣誉,不应当为世俗所利诱,应当复古,不与世俗浮沈,然后才能传世久远。
(三)
他虽主张复古,但是他决不主张蹈袭古人;所以他所用以达到复古的手段,却反是“务去陈言”。所以他说:
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
——《答刘正夫书》
然而又怕他庞杂而不能分,所以必定要行仁义之途,游诗书之源,以养其气。《旧唐书·本传》上说;
常以为自魏晋以还,为文者多为对偶;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后学之士,取为师法。
所谓“务反近体”,“自成一家新语”,就是务去陈言的意思。
柳柳州为文,或取前人陈语用之。不及韩吏部卓然不朽于古,而一出诸己。宋景文公的话,更可为证。昌黎自己又说:
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复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
——《樊绍述墓铭》
也可以看出他务去陈言的宗旨。
至于他批评历代的文章,则在《送孟东野序》中可以看见。他说:
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
他又说庄周、扬[39]、墨以荒唐鸣、以术鸣,于此等处也可以看到韩求古的意见。
(四)
柳极端推崇昌黎,则在他文集里常常可以见到。所以他的文学主张,也同韩约略相同,主张复古之道。他说:
殷周之前,其文简而野。魏晋以降,则汤靡;得其中者汉氏……而公孙弘、董仲舒、司马迁、相如之徒作;风雅益盛,敷施天下,自天子至公卿大夫庶人咸通焉。
则同昌黎“非两汉之书不读”,及盛称史公、相如、扬雄之徒,完全一样。他又说: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之[40];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因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而明道的方法,又在先取道之原:
本之继以求其质[41],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而又必须参之以各家的学说:
参之榖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老》《庄》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而作文的方法则在:
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大道也。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更在《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里,也有同样的话。说为文的归结,皆在孔子,而求孔子之道,不在异书,则同昌黎的话,完全相类。
(五)
但柳与韩也有不同的地方。柳不尽去陈言,所以他的文章,也不像韩的奥峻。还有,韩毕生力排佛老,柳则好浮图之言。而他们二人之《论师道》,其意见更迥然不同;其原因是他们性行的不同,也是为学方面不同的关系。
韩柳虽同提倡古文,然而唐朝一代,因为提倡科举的关系,其风不能盛行;一直到宋朝才能够盛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