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47)
但是他的手和衣服分明都还是脏的，他的嘴里还满是血腥味。他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办公室。他找了几间办公室，都没人。仿佛无边的静止和非常奇异的陌生包裹着他，一种难以捉摸的惶恐像一只看不见的拳头，不停击透着他的胸膛，那力量是那么密，那么实。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粗重而虚弱，连绵而欲绝。空旷里的某种东西似乎正在压碎他，他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他就像突然被抛进了另一个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正常，一切又都那么陌生而怪异。就像他经常做的那些有心音在其中的梦，一切都是真的，一切又都仅存在于不存在中。迷乱的惶惑搅拌着他，他甚至已无法找到一个自己真实存在的证据。眼前的空静是假的，仓库里的事情是假的，秀珍是假的，心音是假的，这个可怕的想法让他的心跳都快要停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跌进了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里，而自己已在这噩梦里度过了半生。他疑心自己落入了一个不认识的世界里，他怕得只想快逃，快逃。恶魔就像在他的四周舞蹈，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疯了。存在与不存在，这是一个多么疯狂的问题！
“赵镇长——”
赵宏伟的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喊声。赵宏伟一转身，就是昨天那个在镇政府门外向群众喊话的汉奸。
“你是谁！”赵宏伟就像是个疯子一样，沙哑地问。
那人愣了愣，“赵镇长，你咋了？我是曾林哪，日本人把你打坏了？”
“曾林，曾林。”
“对，曾林。赵镇长你咋了，咋不认识我了？奶奶的小日本，居然对自己人也下手！”
“曾林，曾林。”
叫曾林的汉奸扶着瘫软的赵宏伟，开始朝外边大喊：“快来人哪，快来人哪，日本人把赵镇长打疯了，赵镇长被打疯了！”
三四个汉奸跑了进来。走廊上又热闹了起来。
赵宏伟被猛烈地摇晃着，他开始清醒了过来。“曾林你别喊，我没疯，我没疯。”
“赵镇长你怎么了，你被日本人扔过来的时候脸上和胸前的衣服上都是血，人也昏迷着，这都是咋了？他妈的日本人是不是要跟我们翻脸？上次出去大扫荡，我们没有冲在前面，他们一定是恨上我们了，他奶奶的！”
“不是，不是，曾林你别嚷，别嚷。”赵宏伟爬了起来，“今天是几号？”
“五月初七呀。”
五月初五，五月初六，五月初七。赵宏伟的头脑开始彻底清醒，他开始清醒地明白：没有一件事情是假的，没有一个噩梦是不存在的。一切都只是他在自欺欺人。
“是我和福宝把你弄干净了放在沙发上的，福宝去请医生了，现在还没回来呢。”曾林说。
“怎么办公室里都没人？”赵宏伟问。
“唉，都被拉去站岗了。那些站岗的日本兵都要去仓库里快活，不肯再站，就拉了我们上去。倒霉呀，外面的老百姓要是知道这里在发生这种事，还不冲进来先宰了我们这些站岗的！”
“那群畜生是什么时候进的仓库？”
“据说是昨天半夜，突然袭击。日本人白天让她们洗衣服，一是真的有衣服要她们洗，二是好糊弄外面的百姓，三，其实就是要选一下美。”
“仓库里的女人一个都没跑出去吗？”
“能跑哪儿去？日本人还拿着两挺机枪在仓库外面吓唬她们呢，能不乖乖听话吗？不听话也没用，日本人有绳子呢。狗日的！”
“不对，仓库里少了一个女人，仓库里少了一个女人！”
“哦，你说这个呀，不是少了一个，是少了五个。昨天晚上，一开始就有三个女人为了不想给日本人糟蹋而自杀，后来又有两个女人因为咬伤了日本人而被杀。”
“什么！”
“真的，尸体就丢在日本人牢房后面的垃圾场里，现在还没拉走。”
赵宏伟“腾”地就冲了出去。
垃圾场在日本人的院子后面，和汉奸院之间用一道高高的铁栅栏隔开。平时这边的汉奸往那边丢垃圾很容易，只要从铁栅栏的格子中间或顶上面丢过去就行了，但是现在赵宏伟想要去那边找人却很麻烦。他去了日本院的门口，看门的已不是日本人，而是两个汉奸。他要往里闯，他们死命地拦着他，比原来的那两个日本哨兵还要尽职尽责。他们相互厮打、谩骂了一番，最后一个汉奸哭着跪下来求他，说：赵镇长，您不是外人，何苦要为难兄弟们呢，日本兵拦不住您，那也就拦不住了，我们拦不住您，那先不说您会不会有事，我们可都是要被任杀任剐的呀！给兄弟们一条活路吧！
急红了眼的赵宏伟站着，心急得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可是他看着那个跪下来的汉奸，眼睛却不禁一酸。汉奸何苦为难汉奸，他想。他一跺脚，立即转身往院子后面的铁栅栏那边跑了去。
经过那些牢房外面的时候，赵宏伟发现大部分看守牢房的日本兵都没有换下来，只有一小部分汉奸上了岗。而且，到了垃圾场的外面以后，赵宏伟发现，就在靠近垃圾场的最后一排牢房的中间一间牢房的周围，有些异乎寻常地集结了几十个日本兵，个个状态严肃，在分开着来回走动巡逻。队伍里没有一个汉奸。气氛有些森严。
赵宏伟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脚步和气息。垃圾场里的垃圾堆积如山，妨碍着那些日本兵的视线，没什么人发现他，偶尔有个别日本兵看见了他，也只当他是过来丢垃圾的，没有特别注意。
赵宏伟看到了远处一堆垃圾里有两条光光的人腿，像是女人。他的心顿时紧得像被捏成了一团，连吸气都有些疼痛。他看着那高高的铁栅栏，眉毛都拧成了锁。早知今日，幼年时真该去习武，他再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