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适杜甫交游考
张馨心(兰州大学文学院)
作为唐代著名的诗人,高适与杜甫都为学界所关注,二人的交往也是学界探讨较多的一个论题,然而对于二人的具体交往过程、交往过程中高适对杜甫有无真情实意等问题仍有争论。为更好研讨高适与杜甫的交游,依据现存二人相关诗作及后人有关评论文字,进行深入分析研究,不当之处,望专家学者予以指正。
高适与杜甫自开元二十七年,即高适在汶阳时开始交往,杜甫《奉寄高常侍》诗曰:“汶上相逢年颇多”[1],自汶上相识后,二人的交往一直持续到永泰元年高适去世,长达二十五年。可以说在与高适交往的诸多诗人中,杜甫是时间最长的,二人唱和诗也最多。
在高适与杜甫的交游中,常为后人所钦羡的,是天宝三载,高适、李白、杜甫三位大诗人同登吹台、琴台的佳话。此次同游,高适有《同群公秋登琴台》诗记之:“古迹使人感,琴台空寂寥,静然顾遗尘,千载如昨朝。临眺自兹始,群贤久相邀,德与形神高,孰知天地遥?四时何倏忽,六月鸣秋蜩,万象归白帝,平川横赤霄,犹是对夏伏,几时有凉飙?燕雀满檐楹,鸿鹄抟扶摇,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渔樵,兀然还复醉,尚握尊中瓢。”并作《登子贱琴堂赋诗三首》,其序曰:“甲申岁,适登子贱琴堂,赋诗三首,首章怀宓公之德,千祀不朽;次章美太守李公能嗣子贱之政,再造琴台;末章多邑宰崔公能思子贱之理。”由诗中可见,高适在与李、杜等人的同游中,感古怀今,抒发自己的心绪,十分自然坦率,并感慨“临眺自兹始,群贤久相邀,德与形神高,孰知天地遥?”对与朋友们的这次同游评价甚高。《新唐书·杜甫传》:“尝从(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2]杜甫有《赠李白》:“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3]又有《昔游》诗:“昔者与高李,同登单父台”[4],述三人同登单父台之事,更在晚年作《遣怀》诗追忆当年盛事:“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5]称赞当日同游的高适李白才情卓然:“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回忆当时的情景则是“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三人豪情满溢,共登吹台,在多年后回忆起来仍使人意气雄发,热血沸腾。从高适与杜甫的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高、杜、李三人,豪情在胸,意气相投,故而同游之时览古怀今、畅叙抱负,相知相惜,于多年之后仍念念不忘。
天宝三载的相聚之后,高适与杜甫便各奔东西,直至天宝十一载,高适去封丘县尉之职,再赴长安,二人才再度相聚。虽不见二人唱和之诗,然二人分别有《同诸公登慈恩寺浮图》、《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杜诗原注曰:“时高适、薛据先有此作。”二人先后登塔,且杜甫已见高诗,可以推断高、杜二人此时来往颇多。此时二人皆不得意,高适不满县尉之职对百姓的盘剥,去官以谋他图,前途尚不明确:“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杜甫则对时事忧心忡忡:“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6]大唐帝国的衰败和诗人命运的转折都从这时渐渐显现了出来。
天宝十二载夏,高适入哥舒翰幕,十三载夏随哥舒翰入京,此时杜甫亦在京城。短暂相聚后,高适将赴河西,杜甫作诗相送,在诗中称赞高适是“高生跨鞍马,有似幽并儿。脱身簿尉中,始与捶楚辞”;当高适表示愧做一书记时,又安慰他:“十年出幕府,自可持旌麾。此行既特达,足以慰所思”;勉励高适勿因年岁自惭:“男儿功名遂,亦在老大时”;希望高适在边塞建功立业,并有佳作以飨友人:“边城有余力,早寄从军诗”。除了对高适贴心的安慰和勉励,杜甫还在诗中流露出对高适的依依不舍和真切的关心:“常恨结欢浅,各在天一涯。又如参与商,惨惨中肠悲。惊风吹鸿鹄,不得相追随。黄尘翳沙漠,念子何当归?”以参商二星之久不见喻二人之见少离多,恨天各一方、不能相追随之苦,念边塞黄尘沙漠,不知友人几时得归。恨离伤别之情与切切关怀之意发自肺腑,感人至深。
高适赴河西之后,杜甫亦时常寄诗问候。开元十四载,杜甫作《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时哥舒入奏勒蔡子先归》,托蔡希鲁问候高适:“汉使黄河远,凉州白麦枯。因君问消息,好在阮元瑜。”[7]《寄高三十五书记适》则盛赞高适:“叹惜高生老,新诗日又多。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主将收才子,崆峒足凯歌。闻君已朱绂,且得慰蹉跎。”[8]《旧唐书·高适传》曰:“适年过五十,始留意诗什,数年之间,体格渐变,以气质自高,每吟一篇已,为好事者称诵。”[9]高适年过五十始作诗之说不能成立,然可见高适五十之后诗名日盛,故而此时杜甫评之:“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除了诗歌上的造诣,高适在当时更为突出的是其政治军事才能的显现:“主将收才子,崆峒足凯歌”,而高适的仕途通达亦自此开始。杜甫虽不能与高适一样在仕途上大展抱负,然而朋友的成功也让他感受到了欣慰:“闻君已朱绂,且得慰蹉跎”。从杜甫对高适诗歌创作、政治才能的大加赞赏和肯定,以及对其仕途通达的欣羡与安慰上,我们可以看到,高适独具的政治、军事眼光和才能已崭露头角,并被作为朋友的杜甫所肯定。
至德三载,高适左除太子少詹事,杜甫有《寄高三十五詹事》:“安稳高詹事,兵戈久索居。时来如宦达,岁晚莫情疏。天上多鸿雁,池中足鲤鱼。相看过半百,不寄一行书。”[10]希望高适多寄书信,莫忘交情。乾元二年,高适拜彭州刺史。杜甫为他和岑参写了《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诗中慨叹自己的境遇和生活之艰辛,同时,对高适、岑参给予了很高评价:“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除了肯定高、岑文学上的才能与成就,对二人政治上的成就更是十分欣羡,“济世宜公等,安贫亦士常”,由于自己不能在仕途上有所成就,就将济世的愿望寄托在高适、岑参这两位意气相投,又身居高位的朋友身上。在杜甫看来,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实现共同的政治主张,为国家和人民做出贡献,这足以让不得意的自己获得安慰。故而他毫不吝惜对朋友们的称赞和肯定,这也可以体现出杜甫与高适、岑参的深厚友谊。
稍后,杜甫抵成都,寓居草堂寺,高适作《赠杜二拾遗》一诗问候:“传道招提客,诗书自讨论,佛香时入院,僧饭屡过门。听法还应难,寻经剩欲翻,草玄今已毕,此外复何言。”杜甫随后作《酬高使君相赠》诗答谢:“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双树容听法,三车肯载书。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11]高适猜想杜甫在蜀的日常生活,是于佛寺中听法寻经,写文作赋;杜甫对高适的猜想逐条回复,细述自己的日常生活。平淡的文字中蕴含着两人深挚的牵挂相知之情,感人至深。
自高适任彭州刺史后,一路仕途得意,反观杜甫此时却是生活窘迫,需要求助于高适:“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12]能够直言自己的困窘饥寒,毫不掩饰地向对方请求帮助,若不是有相当的交情和长时间的默契往来,是断然不可能的。虽然我们今天没有见到高适的回诗,但可以想象,高适一定是在收到这首求助诗之后即刻给予了帮助。周勋初先生《高适年谱》中也称:“杜甫以兄弟情义求助,足证二人交情非同一般。高适当立即有所表示”。[13]二人的交往在高适晚年十分频繁,杜甫寄诗求助后不久,二人便在蜀州相聚。杜甫作《奉简高三十五使君》:“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天涯喜相见,披豁对吾真”,[14]称高适是当代才子中少见的人才,才能卓越,为人所钦羡;自己与高适的交情,随岁月推移而愈加深醇,如今在蜀州相遇,真是让人欣喜若狂。
蜀州别后,杜甫居草堂。高适在上元二年人日寄诗给杜甫:“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身在南蕃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刘开扬先生笺此诗曰:“人日寄诗,盖遥怜故人之流落蜀中而思故乡也,柳色梅花,令人见之断肠耳。身在蜀地,不能参预朝政,百忧千虑,集于一身,今年人日不得相见,明年人日又在何处耶?君如谢安东山一卧三十年矣,谁料将老于风尘中也。我以龙钟之人尚忝居刺史之职,有愧于尔之棲棲遑遑志在君国也。”[15]诗中无论是对自身境遇的陈说,还是对杜甫流落蜀中的感慨,都是高适真实想法的流露,毫不伪饰,正是对知心朋友推心置腹的口气。交情的深厚并不能以往来的频繁与否作为判定依据,真正知心的朋友,应该是可以倾诉所有情绪,不必有所顾虑的,也只有这样,才能互相了解,互通心意。杜甫可以直接陈述自己的穷困,要求得到高适的帮助,高适也可以对杜甫陈说自己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忧心忡忡的刺史生活,而不需要有任何的虚矫,这才是相交甚久,相知甚深的真正体现。
正是因为杜甫与高适是这种心意相通的朋友,在高适去世后,杜甫写下了《闻高常侍亡》一诗:“归朝不相见,蜀使忽传亡。虚历金华省,何殊地下郎。致君丹槛折,哭友白云长。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16]言高适之死殊为意外,评价高适一生论策有素,为皇帝青睐:“致君丹槛折”;推崇其在文学上的高度成就和地位,“独步诗名在”。从政治和文学两个方面对高适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并深切表达了高适的去世带给自己的哀痛:“哭友白云长”、“只令故旧伤”,其情哀伤难抑,令人感肝肠寸断之痛,甚至当时间流逝,这种哀痛都不曾淡忘。偶尔翻检诗稿,看到高适生前寄来的诗作,杜甫亦深感悲痛,作《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诗曰:“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今晨散帙眼忽开,迸泪幽吟事如昨。呜呼壮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动寥廓。叹我凄凄求友篇,感时郁郁匡君略。锦里春光空烂漫,瑶墀侍臣已冥莫。潇湘水国傍鼋鼍,鄠杜秋天失雕鹗。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病独存。遥拱北辰缠寇盗,欲倾东海洗乾坤。边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处觅王门。文章曹植波澜阔,服食刘安德业尊。长笛谁能乱愁思,昭州词翰与招魂。”[17]看到故人所寄之诗,思及当日交往之情景犹眼前,故人却已阴阳相隔。如今人失旧友,国遭寇盗,再无人与自己谈论国事、畅述怀抱,只剩下独自一人老病不堪,这怎能不令人凄然泪下?这两首诗一首悼亡,一首追忆,对高适一生成就和二人交往过程都有大致概括,既可视为对高适的定论,亦可作为对高、杜交往的定论。有学者因现存诗稿中杜甫写给高适的诗作多于高适写给杜甫的诗什,便论称二人交情并不深厚,尤称高适对杜甫,似并无真情相交。然而正如之前所论,交情深浅并不能由诗作往来频繁与否作为判定因素,何况当时已是唐帝国国势衰微,战乱频起之时,所寄诗作是否能收到、往来文字是否能得以保存,都殊难判定,则这种说法本身就不能成立。
高适和杜甫的交往,长达二十五年。在此过程中,有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同游,有年老时互致的关心与帮助。无论是高适还是杜甫,都把对方看作是有共同的政治抱负,有为国为民奉献一己之力的热情的知己。他们倾心相交,不伪饰、不敷衍,彼此相互信任,为对方的成就由衷高兴。虽然二人经历不同,对具体人事的判断也不尽一致,但不可否认,高适与杜甫的交往历时弥久,感情笃深,即便在今天,也依然令人感动。
[1]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22页。
[2] (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38页。
[3]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3页。
[4]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435页。
[5]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447页。
[6]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3页。
[7]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38页。
[8]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94页。
[9] (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328页。
[10]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82页。
[11]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27页。
[12]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62页。
[13] 周勋初:《高适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11页。
[14]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63页。
[15] 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19页。
[16]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16页。
[17] (唐)杜甫,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038页。